嗒的一声,浮子突然打横,平躺于水上。
我感受到了卷地而来的澎湃杀气,那杀气就来自南岸,借着夜风跨湖登岸,瞬间将我罩住。
“是梅花公馆那边释放出来的冲天杀气!”我极目远眺,准确地捕捉到了杀气的源头。
济南不止有梅花公馆,还有另外十几个“公馆”,全都是驻军的秘密特务机关,明面上开门做生意,与城内三教九流打成一片,暗地里却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我既然已经在这里,‘梅花公馆手记’里讲过的一切都能重温一遍,借此也了解写下这册手记的日本人究竟领悟到了什么。”我默默地想。
“呜呜、呜呜呜”,我听到了悲悲切切的哭声,就响在铁公祠方向。不是一个人哭,而是几十个人一起哭,哭声压抑,令人胸口发闷。
二战时期,大屠杀时有发生,屠村、屠镇已经成了侵略者们最喜欢玩的杀人游戏。于是,“人哭”不是最坏的结局,至少证明还有人活着。最可怕的是“千家鬼哭、乱坟堆叠”,到那时,连哭声都变成奢侈品了,并非人人都能听到。
日寇已经重创了这座城,这是血的事实。
要想复仇,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渐渐的,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悚然间发现,浮子四周竟然漂着无数浮尸。最怵目惊心的,就是张全中的尸体。他的胸口插着一把东洋刀,仰面向天,死不瞑目。
我的心颤抖起来,毕竟他是抗日行动的领导者,连他都横死水上,本城抗日力量就的确是全军覆灭了。
在诸多浮尸中,我没看到静官小舞,这让我大感欣慰。
“她还活着,‘寿缠南山’的生命线还活着,就能破解‘双龙夺嫡’的怪局……”我长舒了一口气。
身为奇术师,不但要全力破解眼前的怪局,更要高瞻远瞩,对未来有个基本的判断。
“双龙夺嫡”很可怕,如果能在早期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给社会带来的动荡就极小。如果任由其发展,等到“双龙”各有了自己巨大的事业,牵一发而动全身,碰都碰不得,更不要说是举手灭之了。
在无尽悲凉中,我也感受到了一丝希望——“带静官小舞离开,把顶尖奇术师的人体基因传递下去!”
我相信,静官小舞会珍惜这样的逃生机会,一定能脱颖而出,成就一番大事业,以此来证明自己今日的“被救”是绝对有价值的。
泉城永远都不缺乏钓鱼者,从古至今,斜阳下垂钓是本城一道永远的风景线。
以钓鱼来洞察先机的大宗师是姜子牙,他在渭水以直钩垂钓,钓上来大周国运,更钓上来自己神、魔、人三界之王的辉煌一生。
当一个人的思想与一股活水相融合时,就会体察到大自然的运转规律。
此刻,我意识到血战后的凋零,也很幸运地看到了一线生机——属于静官小舞的生机,也是属于中原奇术师的生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就是眼下最应该秉持的战斗原则,当战斗进行到“三鼓而竭”的地步时,必须选择有计划地撤退,为下一次卷土重来留下火种。
静官小舞就是火种,而我则是将天火带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最大的责任就是将这火种保护好,期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那一刻。
“全城皆死,唯有静官小舞不可以死。当务之急,就是找到本城之‘核’,也就是‘太上老君丹炉暗室’,将她藏于其中,度过风刀霜剑、血雨腥风的坎。好了,我已经看懂了!”我在心底告诉自己。
我本来觉得,只要提起鱼竿就能结束这段冥想,抓紧时间展开行动。
猛然间,本来轻如无物的钓鱼竿变得有几百斤中,非但提不起来,而且粘住了我的双掌,向湖底坠下去。
我反应迅速,马上腾身而起,直接绕到大树后面去,全身紧贴树干,与水中的拉拽之力抗衡。
波浪之下,隐约有巨大的黑影浮现,绕着浮子的位置高速游走。
掌心雷射程很近,十米左右,已经没有准头可言。
“有情况,帮我一把!”为了尽早脱困,我不得不开口向那人请求帮助。
在我冥想之时,他早就找回了短枪,此时正举枪对着湖中。
“不能开枪,会引起大麻烦——”我及时提醒。
枪声一响,肯定惊动湖上的巡逻队,那就把事情复杂化了。
“放弃鱼竿,撒手吧!”他说。
那是最简单的方法,而且普通钓鱼者遇到大鱼咬钩、无法提竿时,也不得不忍痛舍弃鱼竿。
我当然可以那样做,但我意识到,之前那人的柳枝脱手和此刻鱼竿受制都是一种诡变。
在现代化的计算机操作过程中,每一轮修改、更新、添减后,都必须按下一个“确定”键,给前面所有的工作做一个收尾。如果没有这一步,那么之前做再多工作,都不会最终生效。
那人和我都从大明湖中获得了许多启迪,其中包括对眼下形势的总结、对未来局面的判断、将要采取的应对之策等等。那么,如果这个“占卜、问卦、探察、预判”的过程不能完整结束,就会造成“工作无效”的结果,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部烟消云散,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那人失去柳枝,对未来的判断失效。
如果我再失去鱼竿,则结局一模一样。
更可怕的是,这湖中很明显存在一股神秘力量,不断地破坏奇术师的行动,成了一个恐怖的黑洞。不彻底消灭它,奇术师们将时刻处于强敌的窥测之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满盘皆输、满堂皆死。
我把鱼钩抛入水中时,钩上没有任何钓饵,基本可以排除大鱼因饵料上钩的可能。
“诡变——这湖中一定藏着某种怪力!”我一边贴紧树干,防备那怪力突然加大将我拽入水中,一边注目于鹅毛浮子。
浮子猛地没入水中,如同大鱼咬钩一样。
“撒手,撒手!”那人失声大叫。
飒的一声,鱼线突然绷紧,那怪力不但加大,而且增添了一种绞杀暗劲,将我的手臂紧紧缠住。我已经撒不开手,被那怪力带动,脚下一飘,跌跌撞撞地落水。
水很凉,一下没过了我的头顶,连续呛了我三口水。
我双脚连蹬,勉强保持身体平衡,头部露出水面,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湖岸十几米远。
那人在岸上急得跺脚,但已经毫无办法。
我的双臂仍然被缠住,身不由己地跟着那怪力冲向湖心。
这一刻,我心里并无恐惧,而是想到了十年前的铁公祠之夜。那一次,我被抛进水里后,几个屈膝摇摆,就潜入了芦苇丛深处,轻松脱险。
那时候的水也是这么凉,浪也是这么大。唯一不同的,那是在新中国新世纪,而现在却是处于遥远的旧时代。
“会死在这里吗?”我心底浮起淡淡的不甘心。
大明湖里的情况果然凶险,老辈人的告诫都被年轻人忽视掉了,以为这里仅仅是划船采下藕花的城中央人工湖。
天下最复杂之处,莫过于“活水”,而大明湖正是横卧于济南城的一块“活水”,既能藏风聚气,改变大城前途命运,又能虚怀若谷,掩藏三山五岳的妖邪。
“就算这时候死了,也是死得其所。其实,十年之前我早该跟大哥一起死了,成为失踪案的一部分。这一刻来迟了十年,我也多活了十年,赚了,赚了,哈哈哈哈……”我大笑,一层浪扑过来,呛入我口中,弄得我连咽了三四口,一阵头昏脑涨,险些晕厥过去。
我向四周望,那股怪力带着我一直向西南而去,渐渐接近湖心。
自古至今,没有准确数据记录大明湖的最深处,民间普遍认为,大明湖最深处约等于千佛山半山腰的高度,即水面以下垂直高度三十米左右。当然,这个数值会随着湖面涨落、水底暗河的变化而稍有出入。
我的水性虽好,但要被拖入深水区又不得逃脱的话,再有九条命也一并交代了。
“必须自救!”这个念头一起,我深吸了一口气,弯腰屈膝,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毫不犹豫地加速向前游动。
湖水的透明程度还可以,我很快就看到了斜下方有一团黑影正在高速运动。从钓竿在水中的指向看,一切都是它在搞鬼。
人的全身都浸泡在水中时,就能借助于浮力做很多事。我再次弯曲身子,双脚向上抬,右脚蹬在鱼竿后尾,左脚又蹬在右脚的脚面上,采取这种弯腰大虾般的奇怪姿势缓缓发力。
我憋的那口气已经所剩无几,当我预感到自己无法再憋下去的时候,猛然张口吐气,发出一声闷吼。
人在水中无法发声,张口之后,声音根本出不了喉咙,而是变成了一连串巨大的水泡,咕噜咕噜地直线上浮。不过,我借着这一吼之力,双脚猛蹬,将那钓竿从我掌心踹开。同时,我加速上浮,露出水面喘息。
经过这番折腾,我确信自己已经位于湖中央水最深之处,连浮力也增加了数倍,双腿不必蹬踏压水,身体就能浮在水面上。
湖南岸有灯光,湖北岸则是黑黝黝一片。
“有电灯光的地方就是日寇驻扎之处,侵略者全都置身于亮处,而老百姓则置身暗处,小心潜藏,生怕被侵略者践踏屠戮。该结束这种弱肉强食的历史了,人与人之间是应该好好相处、相濡以沫的同类,不是相互虐杀、相互攻讦的斗犬……”我悲哀地想。
这种理论放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是说得通的,但在二战时期,却是拳头硬的做大哥,谦谦君子永远都是被欺压奴役的对象。
强敌环伺之下,只有找到“太上老君丹炉暗室”才能拯救静官小舞,但那所谓的‘暗室’又在何处?这个谜题让我倍感头疼。
我又向东南望,老城墙已经坍塌了一大半,只剩一小部分兀自挺立。
城墙之外就是护城河,其流向始终由南向北,没有改变过。
济南的东护城河风景极佳,因为它的南部源头是著名的黑虎泉泉群,水质好,味道正,全城人都爱到这里来汲水,提回去煮茶做饭。单论“食用”,黑虎泉足可以藐视七十二名泉中的其它地方。
破城墙上方,天际悬挂着一颗亮星,闪闪烁烁,像暗海上的灯塔一般。
我此刻被困湖中央,潜意识中,那颗星能救我脱离危局,照亮我前进的方向。
我忽然意识到,济南城解放之后,在护城河西岸、黑虎泉北岸修建了一座巨大的花岗岩楼阁,上面镌刻着英雄的名字,以此告诫世人,不要再动干戈。
“和为贵!”我明白了。
天下大事,了犹未了,不如不了了之。一个‘和’字,道尽了人类数千年来的历史精髓。只有‘和’,才能保证所有人在这个蓝色星球上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烽烟战火、刀剑干戈只会毁灭人类,最终胜者,不过是独夫寡人而已。正如二战时期,如果轴心国将其它国家全部征服,将别国民众压榨为奴隶,那样一来,轴心国就像坐在了一座巨大的炸药桶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愤怒的民众炸上天了。
当下,赶走侵略者,以大海为界,各自保有疆土,这就是最好的选择。昔日岳武穆豪情万丈地说“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那是错话,所以他不可能北伐成功。强极而折,硬极而碎,任何人、任何事到达极限时就会反转,在旁观者的喝彩声里失去一切,重归零点。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古人诗中已经讲明了这样的道理。
我恍然醒悟:“当下国人要做的,不是杀光日本人,而是将这些跨海而来的倭寇赶回老家去。如此而已,不可过分。中国人是人,日本人也是人,任何一方都不应该过界。抗日者第一不可迁怒于日本无辜民众,第二不可贪功,妄作跨海击敌的打算。“适可而止”就是人类行事的大原则,“涸泽而渔”将会带来无法预估的大灾难。
我双手划水,转动身子,向正西望去。
同样,在二十一世纪,那个方向出现了号称“泉城第一高”的绿地大厦,拔地而起,直插云端。
“那是一把倚天剑,一剑在手,天下无敌。”我默默地想。
有那样的“倚天”大厦镇守,全城妖孽,也就无处可逃了。
坊间传闻,大厦设计之初,来自全球各地的建筑大师给出了超过三百种方案,这“倚天剑”之势是反复遴选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