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平静的湖面上展开了一幅绚丽的画面,仿佛一张巨大的投影屏幕一般。
我看到了绿地第一高楼、车水马龙的都市、岸上嬉戏的孩童、高耸入云的摩天轮铁架、急速飞驰的过山车、花花绿绿的旋转木马……
“哈哈哈哈,嘻嘻,哈哈哈哈……”我耳边响起了孩子们的欢快笑声,一切都好像回到了遥远的现代。
我有刹那间的迷惑,不知道过去与现代的济南城景色怎么会突然倒映在同一个湖面上。
百花堤亘古永存,走在堤上的人虽然各不相同,但脚下踩着的却是同一条石砌长堤,而它的缔造者永远都是唐人曾巩,故此这三里长堤又被世人尊称为“曾堤”。
“这一刻,我在哪里?在二战烽烟四起的济南城吗?在国泰民安、和谐盛世的济南城吗?相隔七十年,我夏天石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我在此刻与日寇同归于尽,七十年后是否还有一个毫发无损的我?”诸多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湖风吹来,两棵巨树上的枝条一起舞动,唰唰作响。
“别想逃,你走不了的。”我扭头看着那钓鱼者。
他将自己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悲剧,既然选择了借木修行,就等于是将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在修行成功前,生命与树不可分割。
“你不是……你不是济南的奇术师……他们根本识破不了我的……迷幻术……”他的声音沙哑,五官渐渐扭曲,迷幻术也已经不起作用。
我并怜悯他,此人既然选择了加入侵略者的队伍,就等于是深度参与这场战争。中国人对侵略者绝不手软,古今皆同。
“奇术的世界里,变化永远存在。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又何谈借木修行?”我淡然回应他,然后缓缓提起了另一根钓鱼竿。
钓鱼竿约长四米,加上竿头上系着的鱼线、鱼钩,最远攻击距离差不多为半径十米左右。
同样,巨树垂入水中的枝条最远端也是十米,就在我的左前方。
“我们不是敌人……”他说。
我陡然间甩出鱼竿,鱼线掠空而至,牢牢卷住了那根距我最远的枝条。
“我们……呃——”随着我收紧鱼线的动作,他的声音似乎也被勒住。
“你很聪明,但却走得太急了一点。”我说。
事实上,他与两棵巨树连为一体,生命是能够互换转移的。树即是人,人即是树。所以,我用折断的钓鱼竿刺入树干,他的胸口也会同时流血。
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用刀砍掉他的头或者用枪射穿他的心脏,他都不会死,因为站在我身边的只是一具傀儡躯壳。
他太害怕,逃得太急,也太明显,使得那根手臂粗的半枯枝条簌簌抖动,在湖面上搅起一阵又一阵涟漪。
涟漪扩散时,瞬间将我从湖面上窥见的幻景都打破,立刻暴露了他的行藏。
“你也知道,这种情形下,只剩死路一条。”我淡淡地说。
斜阳西下,霞光铺满湖面。
那树枝簌簌乱抖,湖面上的金色霞光也被搅成了闪闪烁烁的碎片。
“放我一条……生路,我手上没有……没沾着中国人的血,一滴都没有……我只是一个修行的人,只想……在中国的土地上找到速成的办法,放过我,放过我……给我一个机会……”千手佛不断求饶。
我眺望湖面,并不理会他的乞怜。
战争中,侵略者的屠刀从未因弱者的卑微乞求而回鞘。在中华大地的许多城市中,至今留着日寇百人斩的惨烈传说。从东北到华南的每一个城市中,都有日寇侵华的罪证展览馆。
侵略者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即使将倭寇岛国捣毁一千次,也无法抵消那个民族为亚洲带来的巨大创伤。
“求求你,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千手佛的哀求声越来越响。
我知道,他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以哀嚎声掩盖水鬼部队偷偷摸上百花堤的水声。
“每一个日本鬼子都该死。”我记起了老辈济南人说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殊。这些抱着各种目的踏上中原国土的日本人,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只剩下人的躯壳、狼的本性。
嗡的一声,左右两棵巨树突然旋转起来,树上垂下的百千枝条如舞女的发辫跟着飞旋,发出此起彼伏的咻咻厉啸之声。
树不会动,令它们飞旋的只能是千手佛的幻术。
我一动不动,只是握紧了那根钓鱼竿。
钓鱼竿由鼠尾竹制成,攥在我掌心的竹竿直径约一寸,竿尖远端的直径则不足半厘米,如同一把极长的锥子。
第一个死在钓鱼竿下的是一名穿着黑色鱼皮潜水衣的日本人,他刚刚从树后露头,鼠尾竹的尖头就刺穿了他喉结下的凹处。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我不再费力思考人性的善恶、杀戮的对错,脑海中只回旋着老济南人那句“日本鬼子都该死”。
顷刻之间,水鬼部队的污血染红了百花堤。
巨树、枝条仍在飞旋,我任由千手佛施展幻术,反正钓鱼竿在手,他就逃不过鱼线勒颈之厄。
“呵呵呵……哈哈,哈哈……”我耳边再次响起了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声。
百花堤南面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孩子们赤着脚在青石板上飞奔而来的动静。
忆及昔日,我和邻家孩子们曾在大哥的引领下,由曲水亭街一路跑过来,赤着脚、光着屁股由百花堤上跳入湖中,抓鱼、捞虾、逮螃蟹、踩蛤蜊,笑声震天,浑不管时间早晚。
“现在,一切都成过去时了。”我稍稍分心。
“天石,天石?”有女孩子在叫我,似是唐晚,又似是连城璧,抑或是邻家某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孩。
我向南望,枝条飞旋之外,石堤上影影绰绰地多了一群人。
他们并不走近,而是隔着二十步驻足,远远地看着我。
站在最前面的那叉着腰的半大孩子,依稀就是大哥夏天成的模样。
他是曲水亭街上当之无愧的“孩子王”,无论走到哪里,不管人再多,也总是最抢眼、最出众的那一个。
“大哥……”我喃喃地叫了一声。
百花堤仿佛是一条线索汇聚之堤,将我心里深埋的所有往事全都搅动起来。
我的全部生命记忆是跟曲水亭街、百花堤、大明湖紧密相连的,这里是生我、养我的热土,我的根就埋在这里。
不知何时,泪水漫过了我的双眼,渐渐放肆奔流。
如果时间可以回溯,我愿意倾尽所有,换回跟大哥朝夕相伴的那一刻。
兄弟如手足,每断一处,都痛到余生难安。
“走出来吧,走出来,一切就都结束了。”那远远站着的半大孩子开口。
“怎么结束?我怎么走出去?”我含着泪问。
“走出来,到我这里来!”他伸出双臂。
此刻的情形仿佛是我小时候身陷恶犬包围之下,所有孩子都惊得四散奔逃,只剩大哥在石阶上坚守不去。那时,他也是要我“走出去”,到他身边去。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大哥是我记忆里的一座托天高塔,只要他在,就没什么过不去的难关。
“过来吧,扔下钓鱼竿,一步跨出来,很容易的。”半大孩子又叫。
在他身后,几个女孩子也在焦急地向这边张望着。
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但却能够感受到她们对我的殷殷关切。
“好,我出来了。”我大声回应。
枝条旋转虽急,但我向前连跨五步后,已经轻松脱离幻术的包围,站在百花堤上。
此刻,我前面十五步左右是那群影影绰绰的人,背后三步之处是飞旋的巨树枝条,左面是荷塘与芦苇荡,右侧是大明湖水。
虽然我只跨出五步,局面却立刻变得大为不利,由掌控全局变为四面楚歌。
“放下那钓鱼竿。”半大孩子又说。
我手中仍然紧攥钓鱼竿,并没有听话地丢开它。
“大哥,能再见到你真好,但我不愿意是在这种情形下——我宁愿你永远活在我记忆里……”我哽咽着说。
他是我唯一的大哥,我是他唯一的弟弟。天上地下,众生之内,别人无法替代,再没有第三个人能体会到我和他之间血浓于水的兄弟深情。
铁公祠惨案发生前的记忆已经被我永远地尘封起来,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回看。
千手佛的幻术很厉害,其中一定掺杂着读心术、读脑术的功法,所以他才能探索到我脑部最深层的记忆,幻化出前面这群人,用以搅乱我的思维、摧毁我的阵脚。
总而言之,千手佛还是太小看了我。
在幻觉与真实之间,我永远能保持三分清醒,不至于误入歧途太深。或者,千手佛的幻术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重回梅花公馆的我本来就是在深度幻象之中。他以幻术去迷惑身在幻象中的人,行动思路完全错误,无异于溺水者想揪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起来——想法虽妙,实施无望。
“你还以为有机会翻盘吗?”我向着湖面问。
不管千手佛身在何处,既然他已经与巨树连为一体,就只能扎根于百花堤上,无法飘然遁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半大孩子大声喝斥。
我不理睬他,只是望着湖面。
湖上的浪突然大起来,波峰高企,波谷深陷,清澈的湖水也变得浑浊无比。与此同时,天上的两大块浮云同时向百花堤这边聚拢,云头翻卷,急剧变化,与满湖大浪声势相应。
“快过来,过来——”半大孩子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
我等不到千手佛的回应,陡然反手,将钓鱼竿背在身后。
鼠尾竹弯成了一张长弓,我伸手捋着鱼线,一圈一圈绕在自己的右肘上。
我相信,鱼线仍然缠在千手佛脖颈上,只要收紧,他就必然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