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临前,我希望静官小舞的一百刀斧手能带给我一点好消息,即使不能全歼外围日寇,也帮我们杀开一个大缺口,供大家逃命。
小丫鬟的报告并不准确,此刻张全中一方与地方的人数比例是一比九左右,退路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我真是觉得很神奇,你是怎样从‘龙头铡’下逃生的?如果不是在这里见到,我真以为你死了。”我真诚地说。
“呵呵,那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我中了你一刀,不敢再拖,索性舍掉一身皮,引发了龙头铡闪电一击。那层躯壳被毁时,我已经潜伏地底,暂时蛰伏起来,等待脱困时机。你是个惊天撼地的奇才,无论是布阵者还是张全中都不会放弃你。他们救你,我也就借机遁逃。幸运的是,我又顺手杀了土氏一族的高手,等于灭掉了中原的一支奇术门派。咱们屡屡碰上,大概是一种说不清的缘分。这样,你走吧,就当是误入龙潭虎穴,又毫发无损地离开。怎么样?”他大度地回应。
我替土老二感到难过,如果不那么大意的话,或许他能保住一条命,为土家延续脉络。
危险无处不在,任何放松警惕的时刻,都有可能把自己送进鬼门关。
“我也走不了了,你应该明白,我是来救人的。”我摊开手,无奈地苦笑。
“那就不好办了,造化弄人,逼着咱们火拼一场。不过这样也好,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便于藏私,各自展示出最强实力……嗯,杀了你,大概中原奇术界的气数也就到头了……”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记起了那本名为《梅花公馆手记》的私人册子,可惜没有带在身边,否则倒可能作为一道护身符。
毫无疑问,那人就是册子的真正主人。
他给后人留下了很多疑问,其答案却已经被烽烟战火深深湮没。
“至少……某些问题的答案就在他心里吧?”我忽然很想知道答案。
那队日本兵是怎样走入镜中的?
日本军部失去了这么多士兵和辎重有什么对策?
日本奇术师有没有想到办法对付中国奇术师和神相水镜?
神相水镜此刻何在,如果日寇获得神相水镜,又会作何打算……
“我从你眼中看到了疑惑。”他狡黠地笑起来,”不单单是你,就连我甚至是智慧无边的皇室大人物都心存疑惑。现在是战争年代,每个人的命运都百转千回,造成了大国命运也变得波诡云谲。这是没办法的事,世界上哪里去找一本包容万象的大百科全书呢?找不到,找不到……唉,就算穷极人类的脑汁,也找不到万事万物的全部真相……”
他提及的“日本皇室困惑”是一个二战历史学家费尽心力捉摸过的命题,在当时的情况下,发动战争不是一个好选择,而固守朝鲜、鸭绿江、白山黑水、山海关北这条丰饶战线则是人所共知的上上签。
日本皇室麾下有庞大的智囊团,其中不乏土肥原贤二那样的“中国通、全球通”大智者。在众多智者辅佐之下,皇室大人物却犯下了那种逆天大错,不能不说是其国家气数的灭顶之灾。当然,在广岛、长崎两颗原子弹爆炸后,皇室当即选择开门投降,此种选择才是其大智慧的表现。
“你是聪明人,这种关键时刻,如何选择?”我问。
“没得选了,怎么选、怎么看都是一条不归路。我本来寄希望于你,帮我做出最正确的抉择,可现在看来,你也看不透,对我没什么帮助。那么,我们今天一起做个了断,血洗济南奇术界……”他向下挥手,“听我号令,全力——”
他挥手的动作很果敢,也很勇猛,我相信祠堂内所有日本奇术师都会遵从他的号令,将张全中等九人乱刃分尸。
当人数对比悬殊到一定程度后,任何人都无力回天,除非是出现“神迹”。
“什么?”那人突然停止了挥手的动作,及时地缩回手臂。可是,他的手臂已经“消失”了一半,肘弯创口鲜血狂喷,在半空中展开了一条血色瀑布。
原来,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快刀瞬间斩断了那人的右臂,反手抄起半截断臂,轻飘飘地跃到了梁上。
“十世之敌,今日了断。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刚来的这人将短刀藏在小臂后面,温文尔雅地向那人鞠躬致歉。
我又惊又喜,但又强行忍住。
既然遭“龙头铡”斩杀的那人“活”了,被我亲手埋葬的那位夏姓前辈又有什么理由“真死”?
“我骗你,你也骗我?”断臂的那人皱着眉大笑。
“你骗我,我才能骗得了你。当然,如果没有他——”夏前辈指向我,“我又怎么能真的骗得了你?”
“既然都是骗子,那我们以前的恩怨都扯平了。这一次,谁也别躲,火拼了吧!”失去半臂,那人的气势并未受挫,语气反而越来越疯狂。
“好啊,早该火拼一场了。年轻人,你下去,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夏前辈说。
在我看来,他突袭对方,斩杀半臂,已经占了绝对上风,的确不用我操心“十世之敌”的战斗结果了。
“好,谢谢前辈援手。”我向他拱手,然后飘然落下,立足于土地奶奶趴着在那张桌子上。
土地奶奶奄奄一息,当我扶起她时,她眼中的神光已经开始涣散。
“土……能聚不能散,是一切奇术的……基础,只要保有寸土,在天时、地利、人和中就先掌控了三分之一的……胜机。记住,疆土不能失守,国土寸土寸金,不能让日寇……拿去,我土氏一族生是中华民族之百姓,死是中华民族之鬼……死也要,血沃中华,守我国……魂……”说完最后一个“魂”字,她才撒手人寰,倒在我怀中。
我放开土地奶奶,头顶、身边的激战都已瞬间展开,只有围着“五”字桌的两名日本军官按着刀柄兀立,四只眼睛死盯着我。
在“九宫死符”的笼罩之下,凡是入局者,只要站在一至九号桌边,就等于是半只脚踏上了黄泉路。所以,土地奶奶的死并不值得哀恸,而是死得其所,重逾泰山。
她死了,要想达成张全中全歼日本奇术师的目标,就要有一个人重新顶起“五”字桌的关键位置来。这个人就是我,因为土地奶奶将潜地术传给了我,目前我是土氏一族唯一的奇术传承者。
“还不动手?”我向那两名军官招手示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名军官喝问。
“取你们狗命的人。”我淡淡地回答。
“我看到了——你看到没有?”那军官向自己的同伴大叫。
那同伴战战兢兢地回应:“我当然看到,那老女人的灵魂已经附在他身上,就在他背上……你看,就在他背上!”
他们两人的眼神变得直勾勾的,不看我,只看我背后。
“你们在嘀嘀咕咕什么?”我大喝一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转身,向外飞奔。
我再次扶起土地奶奶,她的身体变得极轻,犹如一根候鸟的羽毛。不管两个日本人说得是真是假,我都希望她的魂魄找到好归宿。
“走吧,土前辈,一路珍重。”我默默地祈祷。
我耳边响起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土地奶奶的身体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奇术师之间的拼命之战来得快也去得快,第一个杀光对手的是张全中,他的右臂已经被敌人的鲜血染红,但脸上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微笑。
“外面安排得怎么样了?”他跃过来问。
那时,两名日本军官已经打开了铁公祠的大门。
他们逃得快也死得快,一名身着玄色紧身衣的刀斧手卷地而来,瞬间将两人砍为八段。
从洞开的大门向外望,日本兵尸横遍地,可知静官小舞的人已经得手。
“好了。”我点头回答。
张全中抹了把脸,长出了一口气:“这种结果,真是想不到。”
“轰隆”,头顶一声巨响,铁公祠的屋顶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激战中的那人与夏前辈一前一后追逐着失去了踪影。
同时,铁公祠的东、西两面墙壁向内坍塌下来,二十几名刀斧手闯入,手起刀落,将剩余的十几名日本奇术师砍翻在地。
战斗结束,我方除了土地奶奶身亡之外,其余八人仅带轻伤。
铁公祠外围,所有日寇、汉奸被就地斩杀,不留一个活口。
静官小舞带着那小丫鬟缓缓而来,面对胜果,却是愁眉不展。
“你也觉得非比寻常?”张全中问。
静官小舞翻看满地尸体,情绪越来越低落。
“大凶兆一定会死人的,不可能轻易发生逆变。我们活着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敌人的战斗重心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关键地方。我猜,他们是在‘以小败换大胜’,如果任由他们诡计得逞,我们的损失就无法估量了。”静官小舞忧心忡忡地低语。
“他们去了西南方向。”我果断地说。
屋顶撞破时,我第一时间向外看而不是向上看,才捕捉到他们急速飞去的影子。
“西南?五龙潭?”静官小舞立刻醒悟过来。
张全中脸色一变,向左侧高地一指,嘶声大叫:“梁七公、庞二爷去那里,用千里眼、顺风耳察看,一定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被他叫到的两人顾不得浑身血迹,飞奔上高地,面向西南站定。
“我早知道,五龙潭是最大的隐忧。”张全中恨恨地说。
“不急,急也没用。双方都是奇术师掌舵,一计不成,再施一计,肯定都是包围、反包围、欺诈、反欺诈的循环变化。稍等片刻,等梁七公、庞二爷的讯息过来,再做定夺。”静官小舞冷静地劝诫。
五龙潭的确是济南城的一处“奇地”,正因其“奇”,才成为奇术师大做文章的关键之所。
只等了一分钟,高地上的两人同时禀报:“五龙潭那边聚集了很多人,四门架起了刁斗,至少有五百以上日本兵驻守,旁边停着超过三十辆军用吉普车。另外,五龙潭向西的空地上,停着二十辆军用大卡车……这太不寻常了,日本兵数量远远超过了我们探知的驻军总数……”
我立刻提醒他们:“这迹象表明,围困五龙潭的都是外地日本军队——这是一个更大的圈套,你们用鸿门宴算计他们,他们不过是将计就计,借势反杀。这里是你们的主战场,却是日寇的副战场,小小胜负,无关大局。”
剩余的奇术师都愣住,足足用了数分钟之久,才能理解我说的意思。
简单来说,张全中一方与日寇方已经形成了接近无限死循环的智力角逐。把过程简化掉,只看现实,那就只剩下一件事要做——赶赴五龙潭,挽救大败局。
很快,张全中做了两个判断、一个决定:“第一、敌人多智,我们的这一轮鸿门宴虽然杀敌三百,却是完败;第二、赶赴五龙潭已经来不及,即使勉强赶过去,敌人势力强大、以逸待劳,我们什么干不了,反遭敌人围歼。夏兄弟,如果你同意,我就围魏救赵,带领这批人直插日寇司令部,在那里搞出大动静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之后,你带着静官小舞杀往五龙潭,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他的额头上挂满了豆粒大的汗珠,可见已经到了济南奇术师的生死存亡一刻。
现场没有人出声回应张全中,因为反杀占领军司令部无异于飞蛾投火,根本不可能胜利,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真的……真的必须这样吗?”有人嗫嚅着问。
“非此不可。”张全中没有转头去看那人,语调坚定地说。
“如果真要那样做,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又有人胆战心惊地嘀咕。
“是啊,占领军司令部四周全都是机关枪工事、碉堡、射击孔,临近的老房子也都被部队占了,跟司令部大楼形成掎角之势,根本靠近不得……老张,要不再考虑一下,我们得从长计议啊?”接着有人试探张全中的口风。
张全中弯下腰,从死尸手中捡起一支长枪,又解下死尸肩上的子弹带缠在腰间。
他虽然不回应那些质疑,但这几个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往无前的决心。
“五龙潭是这座城的第一命脉,是龙头上的龙髓。保不住它,就保不住济南这块龙虎宝地的命。地都不在了,人往哪里活?”静官小舞开口。
与刚才不同,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理直气壮地反驳:“韩主席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得比谁都义正辞严,比谁都牛气冲天,可现在呢?鬼子还在黄河北呢,他就带着人往南跑了。什么命脉,什么龙髓,说得云山雾罩的,还不就是一座城吗?中原大城几百座,就算让几座给鬼子快活快活,等韩主席带着人杀回来,鬼子还不得乖乖滚蛋?这样的事济南城经得多了,蒙古人、满洲人、革命党、护**……谁能站住脚?照我说,还是济南人那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好好活下去,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这些话很有道理,但我知道,根本不适合目前的济南现状。
“各位都是奇术界的人,对‘天机’二字必定不会陌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无意误导各位,只请大家利用各自的奇术探索天机,看看现在究竟是不是济南城最窘困的时刻?”静官小舞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局面,不在意那群人交头接耳,只是清清楚楚地说下去,“错过这一次,济南黑暗百年,中原黑暗百年。”
我清了清喉咙,刚要开口,张全中转头一瞥,眉峰一抖,示意我不要插言。
“黑暗百年”不是危言耸听,早在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时,就有宫廷御用天象官准确预言了这一点。所以,从1840年到1940年这一百年里,中国百姓犹如倒悬于水火,生活苦不堪言,连苟且偷生都成了奢望。
“各位,我张全中从未求过大家,但这一次,我拉下这张脸来,请各位赏我一个薄面,跟随我作最后一击。你们哪怕是只捧个人场,到了那里虚张声势助我,我也感激不尽,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还。咱们都是老济南人,祖上几代都是济南生、济南长、济南埋的,这城里城外有咱们的祖坟、祖地、祖产。这一仗,咱们不挑头去跟鬼子干,谁还来帮咱?我是跟着少帅退守山海关的人,最知道鬼子得寸进尺的德性,越是躲,鬼子就蹬鼻子上脸了,只能抄家伙干他娘的,才能让小鬼子服气。就像现在,一个一个剁翻在地,他们就没本事了。司令部难打,我冲头阵,你们都在后面跟着,等我死了就散,怎么样?”张全中惨笑着,一步一步从那七个人面前走过。
七个人纷纷低头,不敢正眼看张全中。
黄昏已至,本该是张全中预料中的决胜之时,却变成了他骑虎难下、无人响应的尴尬一刻。
晚风卷来,血腥气一点点淡了,满地尸体也仿佛变成了草袋,既不扎眼,也不恐怖。
“各位老少上下,就这么看着我张全中坐蜡吗?”张全中停步,凄惨地大叫。
回应他的只剩大明湖上的风声、水声,而七名济南城顶尖奇术师却哑巴了一样,不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