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到西门路口向右拐,刚过西门桥,我就吩咐司机停车。
“还没到饮虎池街呢?”司机纳闷。
车子靠边停下,我没有立即下车,而是转头看着那司机:“想不想挣钱?”
司机点头:“当然想了,挣越多越好。”
我也点头:“给我留个电话号码,我随时用你车,用一次按包一天算。”
司机很机灵,马上从仪表盘上拿起一张名片递给我。
“老兄,你用我的车就是照顾我生意,不用算那么细,到时候赏我个饭钱、加油钱就行了。要是再有发财机会,也带契带契我,你们吃肉,给我口汤喝就行了。”他对我的态度立刻谦恭了很多,脸上堆起的笑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他叫杨胜,名片上有两个电话号码,还有微信、电邮之类的联系方式。
我什么都没说,扔下五十块钱,开门下车。
如果杨胜真的开车送过抱着石佛头的人,就等于是我又抓住了一条鲛人的线索。不过,我不敢轻信,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的事,如果跟杨胜的偶遇不是馅饼,那就一定是某种陷阱。
我过街进剪子巷,在两侧高楼夹着的昏暗巷子里快步前进。
老济南文章里,剪子巷是“家家泉水”的代表,据说昔日这街上铺着阔大的南山青石板,泉水就从石板缝里汩汩上涌,形成天下无双的“清泉石上流”美景。很多反映旧济南风貌的图片展里都出现过剪子巷,虽然破败,但却自成一体,当真称得上是济南人的骄傲。可惜,现在在我脚下的剪子巷,却是一条残破不堪,坑洼不平的狭窄柏油路,宽度不到七米,最窄处连两辆汽车都错不开。
这条街的名字仍然叫剪子巷,但它早就没了老街灵气,只剩一股挥之不去、令人作呕的市侩气。
转上长春观街,视野尽头就是灯光明亮的饮虎池街。
我没再打电话联系陈定康,而是一路过去,慢慢地搜寻他的身影。
这时候,吃饭的顾客极少,只要留在街上的,就会变得分外扎眼。
很快,我就看见了穿着土灰色帽衫、运动裤、运动鞋的陈定康,他就坐在一家名为“磊磊烧烤”的小店门口,一手端着扎啤杯,一手抓着羊肉串,左右开弓,大吃大喝。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一杯扎啤。”我招呼昏昏欲睡的服务员。
“再烤二十个大虾、十个乌贼。”陈定康毫不客气,跟着我点菜。
车祸既然是他伪造出来的,那他肯定现在是身体好、胃口好、心情好,完全挣脱了医院的管控,恢复了自由之身。
“以前有机会逃,为什么不走?现在逃,为什么?难道发现了非逃不可的大线索?是什么,说说看?”我问。
大半夜过来,我不是为了吃喝,而是为了线索。如果陈定康闪烁其词,不肯说实话,那我转身就走。
“以前,条件不成熟,我一个人——你肯定觉得张全中是我的帮手和后援,呵呵……我一个人搞不定大事,尤其是大风暴快要来临的时候,如果盲目去搞,就会把自己陷进去,白忙一场不说,还会让别人把好东西都趁乱捞了去,只给我剩下一地鸡毛鸭血。我不跟张全中合作,他太奸,老狐狸一个,能把你算计到骨头里。你不一样,见到你的那天,我信手占了一卦,是坤卦,主‘厚德载物’。小夏,你是个有本事的好人,也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如果我们联手,就能把鲛人的世界翻过来,让整个大海都在我们掌控之下。”陈定康说。
我忽然觉得好笑,但同时也感到心寒。
好笑的是,江湖上的所有人,不管有一千个还是一万个、十万个、百万个,那么就会有一千个直到百万个统一江湖的新想法。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在梦想着统一江湖,无论是昔日的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东方不败还是今日的陈定康。于是,江湖注定风波不定,也注定了是天下英雄竞逐风流的大舞台。
陈定康从前是海盗,而海盗、鲛人是天敌,因为他们都是依靠大海而生的。
我猜想,陈定康与鲛人之间一定发生过巨大的冲突,才导致他由“七海海盗王”变成了省立医院的一名精神病囚徒。
“具体怎么干?”我问。
“你答应合作了?”陈定康兴奋起来。
我轻轻点头,算是默认。
“每一个鲛人鬼市都有鲛人之主的密使,密使能跟鲛人之主直接联系。我们沿着这条线上溯,先找密使,再找鲛人之主,一网打尽,斩草除根。”陈定康回答。
他用一根空的羊肉串钎子在桌上画圈,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模样。
“就现在?”我问。
从长春观街过来时,我认真听过高墙那边的动静,也仔细观察过冬青花丛后面的下水口。结果令我失望,并没有发现鲛人出没的迹象。
“也许是现在,也许是未来几天,暂时确定不了。”陈定康回答。
我笑着追问:“苏门答腊岛聚会事件是假的?你画了好大一个圈,把所有人都套进去,等于是愚弄了全世界——”
这样说的时候,我紧紧盯着陈定康的脸,想从他脸部的微表情里探测端倪。
在宗博士提供的医院卷宗里,陈定康早就提到过苏门答腊岛鲛人聚会事件,连准确的经纬度坐标都记录在案。昨天,我们抓住辛迪时,也获得了同样一组经纬度坐标。
如果说,陈定康是神经病,那么辛迪和那男人不会都是神经病,他们对苏门答腊岛那么敏感,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确有其事。
现在,我重提这个问题,就是要印证一下,陈定康是不是一直在对我说谎。
陈定康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那不是假的,那是真的。苏门答腊岛南面的‘天堂口’的确是鲛人聚会之地,而且这是海上讨生活的大行家们都知道的。事实上,我想告诉你的是,即使知道那聚会地点的经纬度坐标,也很难攻击得手。鲛人对于大海,就像草籽对于草原那样,你能找到一颗跌落在草原上的草籽吗?不能,因为草籽是草原的一部分,草原上草籽的母体,它们是一体的——鲛人与大海的关系也是一样,它们是能够随时融入大海的。太平洋舰队不会通过攻击大海来消灭鲛人,那等于是涸泽而渔、毁林而猎,最终遭到荼毒的将是自己。小夏,我不怕你知道,最恨鲛人、最想消灭鲛人的只能是海盗,如果没有深海鲛人出现,我作为七海海盗王,早就拥有了跟大国总统在白宫对桌谈判的实力。现在呢?却只能守着烧烤摊,跟你对坐着喝闷酒。好了,一切阴霾终会过去,有你帮我,海阔天空,未来可期,哈哈哈哈……”
他提到了鲛人与大海的关系,这才是古往今来大陆统治者最感头疼的事。
陆地部队去大海里剿灭鲛人,等于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还没开战就已经失败了一半。
如果连全球第一的太平洋舰队都没办法,那就等于是人类已经将大海制霸权拱手让出,任由鲛人肆虐。
我无法分析海盗与鲛人哪一类对人类正常生活危害更大,只能本着“非我族类、其心必殊”的原则,暂时与陈定康联手,共同对付鲛人。
酒没喝完,夜已经太深。放眼饮虎池街两头,只剩我们这一桌还没离去。
陈定康已经醉意熏熏,一杯酒端起来,一般喝进嘴里,一半倒在脖子里。
“我们……联手起来,一定天下无敌……纵横七海,海上无敌,什么鲛人之主,什么世界列强,通通不放在我眼里。真的,小夏……小夏兄弟,只要你跟我合作,保证你成为未来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跟奥巴马齐名,一起名列全球精英榜……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超越他们,独占鳌头……独占鳌头,哈哈哈哈……我只要看到你,就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成为海上霸主、宇宙第一人的希望……兄弟,再喝一杯,再喝一杯,不醉无归,绝对的不醉无归……”
陈定康的叫嚣声远远地传出去,但两边店铺里的伙计都趴在桌上睡着,懒得出头找我们的麻烦。当然,如果他们找麻烦,遇到陈定康这样的,才是真的大麻烦。
“如果没有新发现,我们就先撤吧?”我问。
陈定康为了诈死,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如果就这么轻易地失去了作用,他下了那么大工夫也就毫无意义了。
“我们还没有喝出点意思来,今晚上这酒必须要喝得有意义,必须得高兴……小夏兄弟,你高不高兴?高不高兴?”陈定康按着我的肩,死死摁着,不让我起身。
我只能点头回答:“高兴,当然高兴,但酒已经够了,不能再喝了。”
陈定康不听,向柜台后面的掌柜招手:“再拿一箱百威来,我们喝个痛痛快快……”
我实在已经不胜酒力,尤其是跟一个喝得半醉的人在一起。每次举杯,陈定康总是酒到杯干,一滴不剩。古人可以“舍命陪君子”,陈定康算不上什么君子,我只能适可而止,不必陪他狂饮不休。
忽然间,我觉得四周有点不对劲,所有的灯火都摇曳起来,饮虎池街仿佛变成了一条行驶在河上的大船。船在水中急行,当然是不进则退,必须时时处处努力才行。可是,我真的已经醉了吗?
我没喝醉,面前的扎啤杯至少还剩三分之二,不可能这么快就醉了。
长街一直处于微微的摇荡之中,四面高高矮矮的居民楼似乎也发生了倾斜,向这冷清的街道挤压下来。
“七海之战,我是唯一的输家,我不甘心……换成你,你甘心吗?大好河山,大好海疆,我陈家辛辛苦苦经营了那么多年,都被别人轻易就攫走了,成了野蛮人盘子里的菜,供他们瓜分享受……你甘心吗?兄弟,不甘心,绝对不甘心!他姥姥的,凭什么我的地盘别人想插手就插手……就凭美国佬的太平洋舰队吗?美国佬想当太平洋警察,只手遮天,把地球上最广袤的海疆都捏在指缝里,门都没有,门都没有……怎么吃进去的,我就叫他们怎么吐出来,给我七海海盗王吐……吐出来,呵呵,是我的,谁都拿不走……”
陈定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西转过拐角。
我端起啤酒杯,小口啜饮,目光越过杯沿,向西面望去。
现在,我确信有人在这凌晨的长街上布下了一个奇术迷局。
长街只剩我和陈定康,那么这布局者不是为了对付他,就是为了对付我。
“好啊,这饮虎池街还真的是不太平呢!”我暗自冷笑。
饮虎池街这个名称来自于饮虎池,而那个据说曾经招待猛虎饮水的泉池已经深埋在经七路的沥青路面之下,并且被水泥混凝土死死堵住。
关于埋泉修路的弊端,早在二零零零年前后就有京城来的著名奇术师反复论证过。
泉为水脉之锋,刺破地表迸流,是水脉的一种自然发泄,以此来平衡地上、地下的压力之差,这符合“水满则溢”的哲学法则。
如果强塞泉眼,则水脉的降压口就越来越少,势必在另外一些地方形成新的喷涌点,这边失去多少,另一边就打开多少。物理学上有“连通器、液压装置”等等水压应用定理,无需再次赘述。
物理学上的更改、变通显而易见,只要上过中学的孩子都能理解。那么,奇术、风水领域内的改变却是隐性的,不但在空间上出现“隐忧”,其时间轨迹上,“隐忧”也有一定的潜伏期,使人无从捉摸。
作为奇术领域的新人,我尊重京城来的奇术师前辈们,对他们所下的结论既不盲目迷信,也不全部推翻,只能是辩证地、有选择地接受。
京城奇术师彼时留下的结论只有模棱两可的四个字——“或许可以。”
时至今日,没人再提那件事,而是低头承认了既成的事实。
今夜,我目睹饮虎池街不太平的实情,不免联想到饮虎池的消亡,随即摇头苦笑。
黎明之前,气温总会降到二十四小时内的最低点。
我感受到了地面卷起的潮气,于是抬头看看店里,想招呼伙计送个炭炉子过来。
伙计已经躺在五只方凳拼起来的小床上睡去,胸口起伏,鼾声不停。
我站起来,到店门右侧的木炭盆边,先拎起一个四方铁皮炭炉,然后夹了十几块着火的木炭放进去。
通常,冬天吃烧烤的时候,伙计会主动送上一个炭炉,边烤火边烤肉串,自己动手,越吃越香。
任何一个城市里都有自己的饮食规矩,要看一个人是不是济南人、是不是常吃烧烤,单单看会不会用小炭炉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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