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你在这里看什么?”艾伯伦追过来,站在我身后高处。
如果没有王镇武老先生家的那段际遇,此刻我大概也会像艾伯伦一样,站在树前,一头雾水。
“没事,我只是……只是有些奇怪,这大树生长在绝顶之上,没有人施肥浇灌,却长得如此茁壮,比起藏地其它寺庙里的树,繁荣了不知多少倍?”我说。
三树与王青花的那段姻缘毕竟不是正大光明的,一旦外泄,对王家、王永帮的声誉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所以,我一字不提。
“我在甘丹寺调查时,听寺僧说过,有个叫‘三树’的中年僧人,对这棵树关怀备至,被同伴戏称为‘树痴喇嘛’。藏区怪事太多,如果一一关注调研的话,就算将51地区的人员编制扩充十倍,也难以胜任。”艾伯伦说。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围绕这棵菩提树发生的事,但这样也好,任何事被51地区盯上,就会被刨根问底,任何个人**都被细挖出来,被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任由大庭广众评点。
“在这里能得到什么?我们要找的是鲛人,不是这棵树或者其它树。”艾伯伦问。
我转过身,想作别菩提树,也把三树、王青花的这桩公案揭过去。历史无情,总要湮没很多或悲怆、或凄楚、或幸福、或不幸的事,大浪席卷万事万物,滚滚东流日夜不休。
“咦?那是什么?”艾伯伦突然向大鹰坪外指着。
这是他创造的影像,任何变化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绝对不会出现令他感到惊奇的地方。可是,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并非故意装出来的。
我抬头向西望,大鹰坪外的虚空之中陡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口,直径超过二十步,空无一物,深不见底。
“夏先生,真正的大危机要来了……”有个声音从那洞口中传来。
我来不及分辨那是谁的声音,耳中忽然听到了一阵巨大无比的兀鹰唳叫之声。那声音万分凄厉,似乎有数千只兀鹰受到极度惊吓后一起非起、一起长啸,然后这数千叫声频率相同,产生了巨大的谐振,震耳欲聋,凄厉骇人。
“这是什么声音?我没听过,我没听过!”艾伯伦大叫。
我感觉到了杀机,而那杀机一定是千鹰乱啸带来的。
“走,速退,速退!”我向艾伯伦大喝。
他的临敌应变能力实在不高,这种危急时刻没有选择撤退,而是冒然向前,冲到我身边来。这也难怪,在他的思想意识中,并未察觉虚拟影像中的事件变化已经失控。他没有感知到危险,而危险已经当头而至。
空中掠过数道黑影,伴随着兀鹰羽翼强力扇动空气的扑扑啦啦声,艾伯伦惨叫一声,已经被七八只鹰爪带离了大鹰坪。
我向上看,天空已经被张开的鹰翼密密麻麻地遮盖起来。抓走艾伯伦的是四只翼展超过二十米的超级大鹰,身在数百米高空之上,只要这些大鹰松爪,艾伯伦就将突坠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一直在惨叫狂呼,但却不敢挣扎,生怕大鹰受扰,将他抛下去。不过,他的处境也十分不妙,因为鹰群不知从何处来,其飞翔目标竟然是那巨大的黑洞。
我眼睁睁看着艾伯伦跟着鹰群消失在黑洞中,却无能为力。
“夏先生,你快回去,这里的事,并不是一个人能扭转颓势的。地脉之中,千变万化,要想保命,就赶紧远离……”那声音又响起来。
我听清了,那声音一半来自三树,一半来自王青花。
他们两人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两个声音说同一句话,忽而是他,忽而是她,配合得天衣无缝,流畅无比,没有一丝停顿。
“鲛人势大,再没有人挺身而出,终止这一切,那人类世界就完了。三树,你也曾经是甘丹寺修行者,此时此刻,独善其身,难道就不觉得对不起历代高僧对你的教诲吗?”我大声问。
我相信,在三树的数代修行之中,一定曾师从数位乃至于数十位高僧,接受过那些大师们给予的谆谆教诲。无论是藏传佛教还是汉传佛教,其教义中都有“舍己救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等大无畏篇章。在这种教育模式之下,三树的本心一定是真、善、美等品德一应具备。如果不是菩提青花姻缘,他也不会走避世退隐的道路。
“我们那样做,正是修行救世的一部分。男女之爱不过是菩提叶子上的露珠,顷刻间就要消失,唯有真正的修行才能让人永生,生命向来处与去处同时延伸,一直到与世界同生同死。夏先生,藏传佛教的修行与奇术师的世界观不同,你还是离开吧,保全性命远胜于冒死进击。”三树说。
“怎样保全性命?怎样冒死进击?”我追问。
“地脉是鲛人的禁区,因为昔日鲛人之主计划倾尽东海之水淹没地脉却最终无法得逞。地脉无穷无尽,能够包容一切,也能吐纳一切,无足而行,无为而治,承担一切,也拒绝一切……”王青花说。
我不禁苦笑,即使知道地脉是鲛人的禁区也无济于事,因为那同时也是人类的禁区。
前者是龙潭,后者是虎穴,都不是适合人类生存之地。
人类刀耕火种于地球表面,不知经过多少代的演变,才创造了今日的繁荣昌盛。如果遁入地脉,则此前那些历史就会变成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知道,三树曾经与我生死与共,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我考虑。
曾经有欧洲理论物理学家做过一次伟大的预言,人类发展到最后,一定会因地球的温室效应造成地表不再适合生存,被逼遁入地底。那被称为最终的“人类敦刻尔克大撤退计划”,与美国在喜马拉雅山脉深处进行的“方舟计划”殊途同归。
后者是为了对抗最终必将到来的地表大洪水,而前者却是针对太阳黑子爆炸、太阳风暴之类来自外太空的毁灭性打击。
“遁入地底是最终选择。”三树的声音再次传来。
“或者,地球中空、地脉密布正是为了适合人类生存才造成的奇怪结构。更深一步想,地球之所以能够诞生单细胞生物、多细胞人类等,正是因为其中空之故。人类具有超强的适应能力,即使在绝对黑暗的地脉中,也能繁衍生息下去,直到迎来大毁灭之后的重生重建。这一点,是恐龙类大型动物无法做到的。人类能够制造工具、传承信息,不断地将前人的经验传递给后人,使得后人少走弯路,在前人的科技基础上迭代发展……我这样说,其实是在夏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了。以夏先生的智慧,一定能够明白‘遁入地脉’的重要性,不是吗?”这是王青花的声音。
重生重建是个漫长的过程,如果这一次因为鲛人的威胁而逼迫人类遁逃的话,则今后的漫长岁月里,任何恶意生物的攻击都将让人类一退再退。
“我已经决定了。”我回答。
“那决定也许是错误的——”三树立刻反驳。
“是啊,只要犯错,就是致命的。夏先生,有时候战略性撤退比冒进更明智。你是具有极高智慧的人,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事。如果生在昔日方舟渡水时,你就是当之无愧的神选之民。我和三树之所以冒死从幽深的地脉中向外传递消息,正是因为你的生命属于全人类,而不是你自己。战争之中,通常会有弃卒保车、弃车保帅的无奈之举,现在,我们其实也面临这样的局面。”王青花补充。
三树再次抢过话头:“夏先生,昔日伊甸园之中,上帝以亚当的肋骨为基材制造出了夏娃,仅仅凭着两个人就能成功创世,这是最好的历史实例,值得你学习并效仿。我的意思是,人类只需留下两颗火种,即能在大毁灭之后重新燃起燎原之火。至于其他,弃之并不可惜。”
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全球各国各族的创世之说中,全都是此类例子。换句话说,在人类社会中,只有英雄是不可或缺的,其他千万凡人仅仅是英雄表演的背景板而已。那么,英雄踩着凡人铺平的道路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谢谢你,三树,但我有自己的选择。”我说。
在这种时候,我宁愿选择粉身碎骨,也不会临阵脱逃。
“地脉也需要英雄开创局面并领导重生重建计划,你到这里来,也绝对不是懦夫!”三树仍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摇摇头,向着那黑洞中遥遥挥手。
三树和王青花从前有过什么、以后将有什么都不重要,那是他们的人生。至于我,现在必须与51地区联手,向鲛人之主宣战。
一只手忽然缓缓按在我右肩上,我知道,那是大胡子。
“这不是单纯的虚拟影像,艾伯伦也不是一切的主导者,而只是其中的牺牲者,是吗?”我问。
大胡子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歉意,但作为51地区的代表,他的措辞却依旧强硬:“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代表自己行事,在51地区,只有机构,没有个人,只有集体功劳,没有个人主义。艾伯伦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通过种种手段,终于使你明白,只有联手向鲛人之主宣战,才是人类最后的生存机会。”
我不怪他在某些细节上故弄玄虚,换位思考,如果我处于他的位置,大概也会如此行事。
至于道歉与否,都是题外话了。
“联手。”我向他伸出手。
“联手?真的?”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联手,地球是人类生存的共同载体,在大毁灭面前,不分美国人、中国人、日本人、德国人,只剩一个核心,那就是人类的生存权力。”我回答。
大胡子微微皱眉,似乎想要反驳我,但却立刻忍住,脸上露出真诚的微笑,紧紧握住我的手:“好,这是我四十年来听到的最伟大的好消息,也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如果不能劝你联手,我大概就要负疚自杀了。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奎恩,米斯塔?奎恩,负责接下来的‘太平洋净海计划’。这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取得你的合作意向。”
我并不相信奎恩脸上那种真诚的笑容,作为间谍,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是必须掌握的基本功之一。
此刻,他左耳戴着耳机,右耳虽然也是耳机,但正对我的方向有一枚针尖大小的绿灯亮着,可知那是一枚针孔摄像头。毫无疑问,我们的谈话以及在这里做的一切事,都会通过摄像头传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供其他人观看。
我猜,观看者就是奎恩的上司,拥有决定性权力的大人物。
“带我去见能决定一切的长官。”我说。
奎恩并未掩饰,爽快地点头:“好,很快我们就能见到,大概五个小时左右,我们就能到达……到达你想去的地方。”
我摇头:“奎恩,我想去的是51地区总部,面见长官,进行实质性的会谈。我们不要再纸上谈兵了,实在浪费时间。”
奎恩微笑起来:“是,给我五个小时,我就能如你所愿。”
我们退出了虚拟影像后,我立刻发现,身处的这座建筑物不断摇晃,如同正在发生小规模频繁地震一样。
济南不会地震,唯一的解释就是,建筑物处于运动之中。
“瞒天过海?”我问。
奎恩点头:“是,夏先生,在你潜心研究结绳记事与大鹰坪菩提树事件的时候,我们已经启程。这座建筑物本来就处于一辆大型载重汽车上,现在则是转移进入一架拥有外交豁免权的超级飞机中,正向总部直飞。”
我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讶,超级间谍们的能量超乎想象,做到这些,理所应当。应该说,只要是钱、权能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当事态发展到连大钱、大权都不能解决时,那就是超级奇术师登场的危急关头了。
“抱歉,我之前一直担心你会……担心你会像其他的中国奇术师一样,一谈及中美合作,就会义愤填膺地拂袖而去,所以才提前动手,采取这种‘瞒天过海’之策。现在我才知道,实在是……我们美国人实在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奎恩终于向我道歉。
以他的身份地位,能够以如此诚意相待,已经非常难得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你必须做出补偿,那就是跟我一起劝说大人物全力以赴,击杀鲛人之主。”我说。
奎恩的情绪并不乐观,而是异常谨慎地回应:“夏先生,在美国的政治体系中,任何下级不能左右上级的意志,任何上级的决定都必须符合实情且基本正确,否则就会有人遭到投诉,导致失去一切职务,即使是行业高官也不能幸免。所以,我不敢保证什么,而是要看你与大人物谈判的结果。”
他报出了那大人物的名字,我不禁肃然起敬。
按照美国现行宪法和军事条例,那大人物的本名不能见诸报章。其率领联军征战于中东沙漠时,各级军事简报、动员报告中都以“雷神”作为其代号。
扫荡巴格达一役,各部队都对敌军精锐共和国卫队心存忌惮。雷神赤膊上阵,亲自率领一支装甲部队冲入巴格达南门,直抵总统府,将所谓共和国卫队打得溃败不堪。
他是一个惯常用铁腕解决问题的冷血鹰派,连国会中的政治大佬们都对他敬畏三分。
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很难说动他展开行动。
“我试试,不过,据说雷神将军连总统的面子都不给,在作战方案的制定过程中,数次拒绝了布什总统的电话建议。此人的为人,当真是性如烈火、刚直不阿……”我无法说下去。
一个连总统都敢直接拒绝的人,是否会相信奇术界的某些理论,我实在心里没底。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跟洛士、奎尔都有超过一小时的深谈。
洛士要回了原本属于他的绳索,但那些藏在绳结里的秘密已经被解读出来,绳索存在与否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对于奇术的研究已经到了一个顶峰,足够高明,足够细致,现在认识你之后才明白,那是我自己的智力顶峰,而不是其它人的。天下之大,高手如云。从此以后,我就算不服别人,也会服你。”他抚摸着那条绳索上的结,神情极度沮丧。
我无意打败他,但他已经完败,这才是最要命的。除了自愧不如,他已经没有任何想法。
“不要这样说,奇术领域广袤无比,任何一个奇术师都不敢说自己全知,你我都一样。所以,在这件事上我的认识高于你,并不代表你的探索失去意义。中国人有句古话,活到老学到老。我把这句话转赠给你,希望我们毕生都能在奇术的世界里自强不息,持续进步,无愧于‘奇术师’这一伟大的称号。”我谦逊地回应。
洛士更加佩服,几度向我合掌鞠躬。
“此役之后,我会移居南美,继续对结绳记事的研究。那里的原始土著部落极多,很多产生于远古的记录方式、计算方式甚至是饮食习惯,都非常值得研究。人类历史如同万花筒一般令人痴迷,我愿意倾尽一生之力向其尽头追溯,直至生命结束。”洛士说。
他的这种伟大志向同样值得我学习,当人类历史本源被完美追溯的时候,将会帮助现代人修正生命谬误,回归纯朴自然的原始生活,唤醒生命中深埋的永生密码,其意义无比重大。
“我知道,一部分日本奇术师也在进行这个方向的研究,并且成功地解读出了一大批结绳记事的古本资料,汇编为《绳上艺》一书,在全球发行——”我说。
洛士愤然挥手:“日本人做的研究……他们做的,只不过是剽窃中国唐代科学家的研究成果罢了。所谓汇编成书,只不过是将中国的古汉语翻译为现代日本语,没有任何学术上的积极意义。日本人惯常这样做,包括他们引以为傲的刀剑铸造工艺,其精髓亦是抄袭中国。身为美国人,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在一战、二战期间会发生学生打败老师的事?”
他的愤慨不是空穴来风,“日本人剽窃”这种论点一直存在,是全世界正义科学家们的共识。
“学生打败老师”这一比喻每次提起,都会令中国人汗颜。
日本的确是中国的学生,并且是最愚笨、最没有创造力的学生,在学习上远远落后于韩国与东欧。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学生”,却在中国“老师”身上狠狠地刺了一刀又一刀。直至现在,仍然牙尖嘴利,百般抵赖,不敢坦白承认南京大屠杀的史实。
“抱歉,我刚刚说的只是一个学术问题。”我说。
“即使是学术,我也不愿与日本人同流合污。”洛士说,“在这一点上,我与艾伯伦截然不同。他不但是亲日派,而且还收了一个华裔日本籍的弟子,名叫映真。在我看来,艾伯伦没有善恶是非观念,为了追求事实真相不择手段。他幸亏已经死了,否则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权力和能力,不知将会做出如何丧心病狂的事来。”
艾伯伦的结局十分诡异,我还没有跟奎恩深谈。
当然,这要看奎恩的意思。如果他不想开口,我也强求不得。
“洛士,你是个好人。”我向洛士伸出手。
“我是个……愚蠢的好人,但我宁愿继续愚蠢下去,也不愿像艾伯伦那样,活得没有原则。”洛士握着我的手大笑起来。
我们谈了一个小时,洛士依旧意犹未尽。直到有人在外面连续敲门,他才不情愿地起身开门。
门外的人声音十分动听:“洛士先生,奎恩先生要见夏先生,请您暂时回避。他们的交谈内容是特级秘密,所以,您必须离开足够远,符合安全保密法的规定。”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说的是日本式英语,遣词造句格外温柔。
洛士冷笑:“为什么要你来通知?难道奎恩不知道,我最讨厌日本人?”
那女孩子并不动怒,而是柔声回答:“洛士先生,讨厌日本人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您是前辈,一定知道51地区内部严令禁止种族歧视,您歧视日本大和民族,就等于是歧视黑人。违反种族歧视条例是重罪,很可能威胁到您的前途。不过,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切都可以变通,您只要及时离开,刚才的话就会慢慢消散在空气里,谁都不会记住,等于是谁都没有听见。好不好?”
洛士被噎住,冷哼了数声,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语言回击,只能负气出去,猛地摔门,然后扬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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