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垂眸思考了片刻,才道:“我和他算半个朋友,知道他的情况……虽然这个人很跳脱,比你还喜欢不走寻常路,但他知道这三条规则的分量,不可能随意践踏。”
一直以来,内测玩家们对一千零一夜有一个模糊而不敢肯定的定论。
这个定论深深埋在所有人的心里,无论扯多少谎都要掩盖过去,万万不敢宣泄于口。
那个雨夜桑榆抹干净了脸上的泥泞,借着泥洞内唯一的那一小簇火苗看那张被她抓在手里也不见脏污的纸张,那三条规则写得最清楚,管理者也曾用着淬冰的话语告诫她:
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乖乖地遵守规则,尽全力活下去,等到最后,你就会得到馈赠。
“夏仲曾经有一个朋友,就是死在一场游戏里面的。”春晖把声音压了又压,低得桑榆得集中精神才能听清,“她名字里带秋,直播化名秋暮,和你的前提一样,都是只有一次生命,一次机会。”
桑榆本名并不叫桑榆。这是她后来才改的名字,为的就是方便在一千零一夜的论坛上行动。
网络直播,观众们只能看见你展示出来的东西,是好是坏,是多是少,论坛管理者都有严肃的限定。
他们不能用自己的名字,A组是主闯关过剧情的,按照时间四季分成了四个季节:春晖,夏仲,秋暮,冬寂。
他们组成了最早的A组,如今秋暮和冬寂都已经死了,桑榆和另一个化名长轮的人填补了这两个空缺。
这个时候,四季已经缺失了秋冬两个萧瑟的季节,却是怎么也补不回来的。
A组以这种老人加新人的状态各自行动,至这场直播开始前还风平浪静,一夜之间风卷残云,满地狼藉。
“你那时候没怎么和我提。”桑榆道,“秋暮……是怎么死的?”
这不是被约束的内容,春晖这次倒是没有压低声音:“横死。”
桑榆:“被游戏世界里的那些东西……选中了?”
春晖摇头:“并不是。她救了一个Npc,告知了那个Npc一些不该说出口的事情,随后在跑图过程中被系统严重警告,要她把Npc带回她该回的地方,保证游戏剧情继续发展。”
秋暮也是个姑娘,不过是个练家子,部队出身,退伍半年后绑上了一千零一夜,开始进行直播。
那时A组负责的剧情也是那几年发生的一些腌渍事,秋暮最开始也当游戏玩,不是很在意这些发生过并且已经被当地妥善解决的事情。
可一千零一夜从来没有想过掩饰。像秋暮那样的人,一旦得知了真相,她再想去做什么,就不是身为朋友的夏仲能够阻止的了。
春晖轻轻叹了一口气:“她那时这样对夏仲讲: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一个鲜活的人因为这种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死得不明不白,祂得给一个交代,这场交易本就不公平,就算我撕毁了协约,错的也不是我,它们不该拿人去作乐。”
隔着氤氲的雾气,桑榆看不太清春晖的神情。
那时候A组不像现在,那时候才叫提现了一个“组”字。他们连剧情也是一起过的,算是一个小队,四个人都算得上是半个朋友,对于秋暮的死,也许也是满心秋雨萧瑟。
沉默半晌,桑榆轻轻说:“那是一个很好的人。”
春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当然,秋暮和我们不一样。她接受过国家戴在她头上的花环,真心热爱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人和物,那会儿她说等她在一千零一夜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去当一个消防员。”
桑榆问:“……她,是怎么横死的?”
春晖答:“在保护这个姑娘前往下一个任务地点的时候,一辆忽然窜出来的车从侧面撞上秋暮的车,一直推行到道路的另一边,撞上绿化带,整辆车都变形了,血从破碎的车体里流出来,流了一地。”
他摩挲着咖啡杯,慢慢道:“夏仲去掰车门,没掰成。但他在缝隙里看见秋暮和那姑娘挤在一起的躯体。”
“我把夏仲拽开,压着他继续去做任务,他抓着我的手告诉我:秋暮还活着,她说……”
春晖吐出一口浊气:“她说不要让一千零一夜继续运作下去,会死很多人。她说她有些神志不清了,麻烦夏仲把那姑娘带出去,那车撞过来的时候她护好了的,应该只是重伤,带回去治疗,不会有事的。”
“可那会儿,我和夏仲只能看见,那姑娘比秋暮更早断气。虽然秋暮那时候保护住她了,可冲击力太大,整辆车都变形,谁能活下来呢。”
听完了春晖讲述的故事,桑榆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夏仲本人尤其明白规则不能随意触碰。
他们都是一点浮尘,得了一千零一夜的好处,弯着腰当孙子。不去想它为什么存在,不去想它如何将他们带去游戏世界。
祂制定规则,他们便在规则下摸爬滚打,触犯了规则的被踢出局,也许是死,也许是失踪。总之他们被风吹起便飞,被踹一脚便落,命并不握在自己手中。
因此,秋暮的愿望,在那时的他们看来,是不可能实现的。
缅怀过后,人们又开始忙忙碌碌地奔走,活着,追随,获取。
人命已经被草菅了。
桑榆很木讷,也很固执。她如今比从前更生动,也比从前更固执。
人们被草菅了,难道她也该跟着草菅吗?这种恶性循环,迟早有一天报复到每一个冷漠的人身上。
桑榆没再多说,她知道春晖的选择,他在漫长的时间里被磨去了许多东西,棱角被磨平,只残留温和的表性。
“关于一千零一夜……”桑榆无端感到一点口干舌燥,于是也端起咖啡杯,小心抿了一口,却发现那不是咖啡,而是一杯巧克力牛奶。
这段小插曲让她停顿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我有件事情想问,关于生死。”
春晖正望着她,于是桑榆轻轻放下杯子认真道:
“是不是只要有一个‘游戏世界’中的Npc是存活状态,当世界收束,他就会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