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飞舟沉默不语。
戴九爷一把将傀儡的四肢拆散,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他四下里看了看,这才放下了警惕,从一片杂草中拎起了一个新的傀儡。
原来,戴九爷出于直觉,早已觉察到身边的异样。那些傀儡沾染他的气味,是能够闻出来分别的。但在顾飞舟身上,他的气味却越来越淡。他本是妖物所化,对于气味极其敏感,故而判断出自己的傀儡中了别人的术。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没有想到的是,顾飞舟比他想的更远了一步——他发觉到昨日的傀儡人多出了一个,故而一大早一群分身出门时,他便变幻成了另一个傀儡。这个傀儡被戴九爷藏于杂草堆里,以备急用。
躲过一劫后,戴九爷带着他出了门,来到文翁坊。
他发现戴九爷今天的戏份愈加荒诞,竟然装也不装了,大讲殉道、殉情、殉国之类的邪事。鼓吹自古以臣殉君、以子殉父、以妻殉夫乃是天理人伦,是人能够往生天国的必经之路。顾飞舟虽然听得恶心,但却只能先配合他的歪理邪说。
台下的百姓们却如痴如狂,当场就有人哭得不能自已,大喊着伴侣的小名就要以头抢地殉情。顾飞舟见了,暗中掐一撮土,将那人的双眼深深迷住,那人“哎呀”一声,蹲在地上揉眼睛,对殉情一事反倒忘却了。
戴九爷还道是风沙刮过,换了一折戏继续唱。
随着音调越来越高亢、曲风越来越悲怆,更多的人沉迷其间,仿佛都看见了台上自己的心中执念所投射的幻影即将以大悲剧收场。
那些思念故人的,全都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想要撞墙磕地;
那些心系故主的,全都觉得自己谋事不周,想要自刎谢罪;
那些执着于一番事业的,自觉今生无望、岁月蹉跎,全都想要回家一把火烧个干净,阖家老小一起共赴黄泉。
戴九爷慢慢要露出本相,脸上绒毛骤现,身后突然缓缓生出巨尾。
来了!
顾飞舟激动地继续配合他吟唱,但眼神已经离不开他那即将变异的尾部了。
妖异何时最脆弱?现原形时。
妖异修仙,化人形乃是必经之路,而每到精气集聚、境界提升的关键时刻,便要变回原形。
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捉妖杀妖的最佳时机。
可苏天鹤这一剑下来,打草惊蛇,戴九爷一下子窜走了,之前的埋伏,就此成了白费心机。
苏天鹤听顾飞舟简要说了,这才知道自己坏了他的大事。但错已酿成,眼下最棘手的却成了这些凡夫俗子。
台下原本准备将自己献祭出去的观众们,此时对幻梦的突然结束大感光火,个个睁个血红的眼珠子,想要上台来将他五马分尸。
苏天鹤只得展开轻功先飞为敬,顾飞舟跟在后边,一面叹气一面大骂。
“苏天鹤!你欠我的!苦我这阵子又扮乞丐又扮傀儡的,全被你搅和了!”
“对不住,不过这也怪你,你这计划若是早在那天我来益州时间说了,咱们也不会大水冲了龙王庙。”
“你说你来益州干嘛!好好的天机营大将军不做,来益州显摆吗?”
论起轻功,顾飞舟已经远远不是苏天鹤的对手,若不是苏天鹤有意让他,这一路他连和苏天鹤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可这样一来,他便更生气了,对他这个大将军因妒生恨。
“事不宜迟,我们还是早些去制止戴九爷的其他分身为上策。若是让他合体成功,真将全城百姓的阳气吸了去,那大唐将人人自危,死尸将会让整个益州变成死城。”
“不行,先算咱们俩的总账再说!”顾飞舟气得急了,脚下又发了几次力。
但苏天鹤这边却不想再过多纠缠,抓眼竟没入云层,消失不见了。
这等登峰造极的云上游境界的轻功,顾飞舟也只好落了下去,望云兴叹。
就在这时,云开始变黑、变薄,云下的益州百姓,但凡看过戏听过曲的,无不仰头望天,露出一副悲戚戚的神情。
顾飞舟心说不好,看来戴九爷这妖已经成功合为一体了。
慢慢的,黑云之下,突然自文翁坊中心大街人立起一个巨大的怪物。
这怪物多毛、形如烈马,九尾四耳,背上生着一堆眼睛。
这难道是传说中来自基山的——猼訑?
没错,正是猼訑!
它背上的眼睛,引导着众生看向他,臣服他。
顾飞舟原本用撞珠觉醒的那些观众,此时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忧思满怀、哀不自胜。
猼訑的身体开始颤动、发红,这是正在吸取阳气的表象。不知多少人的精魂,开始被它吞噬,它的每一只眼睛都变得如黑血一般颜色。
开始有人倒下了,倒下之前,不忘了自己伤害自己的身体,或剔肉、或戳目、或剜出心脏、或割断肠子。
一片人间炼狱的惨相,让顾飞舟不忍睁开眼。
苏天鹤此时跳下云端,追云剑刺向猼訑的身躯,可惜剑尖只没入了毛发,便刺下不去了。看来这妖,境界已经大成。
这时,顾飞舟听见身后一阵疾步,有人正以惊人的速度,横穿三坊之地,跑向这边。
这人所用的并非轻功,而是神行之术。这种法术,双腿必须着地,摆动幅度世间罕见,日行可达千里万里。
而听这步履轻盈之态,又不似男儿。施展这神行术的,一定是个女子。
“顾飞舟!我师父一行法阵已成,请你编织幻术,助我一臂之力!”
顾飞舟回过身去看,正要投以钦佩的目光,却一时凝固住了。
向他跑来的这个少女,一身红色胡服,行动间英姿飒爽。
可那张脸,不是小野菜,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