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病房中坐满了人。
叶瑾瑜一身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仔细观察着萧无劫的情况。
旁边,陆逐风全身缠满绷带,活像棺材里爬出来的木乃伊,被艾若曼搀扶着,仅露出的两眼中满是对叶瑾瑜的质疑。
“老叶,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啊?”
叶瑾瑜语调寡淡:“你今天已经问七遍了。”
陆逐风不乐意了:“那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他一激动,牵扯身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被艾若曼小心扶着在床尾坐下。
叶瑾瑜淡定收回听诊器,“我也说不准。”
“那要你有个屁用啊?”陆逐风张口就来,“问我伤口什么时候能愈合,你说过段时间;问矫情货什么时候能醒,你说不准。”
“一问三不知,还整天挎着张脸,你是不是憋着什么坏——”
叶瑾瑜受不了打断:“你不信我,那你问林青衣。”
林青衣一袭旗袍,典雅柔声:“手术力度太大,加上他术前五感尽失,术后昏迷恢复期长很正常。”
“他现在应该处于五感恢复期,等身体元气补足,五感恢复,应该就会苏醒。”
楚璃月双腿优雅交叠坐在床边,纤手探入被中,覆在萧无劫微凉手背上,轻柔摩挲。
“手术成效呢?”
叶瑾瑜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很成功,病灶全部消除,他眼角与腹部的伤也完全愈合了。”
他的话,让萧水寒、洛亦岚连同陆逐风、云墨等人大松一口气。
终于,萧无劫也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叶瑾瑜离开后,寸步不离守在病房一星期的楚璃月第一次离开病房。
办公室中,叶瑾瑜已经在等她,连水都已经替她倒好。
楚璃月只是淡声问:“还有后遗症?”
垂落身侧的手无声捏得很紧。
叶瑾瑜坐在办公椅上,喝了口水,垂眸翻开桌上各种报告,沉声:
“不算后遗症。”
“只是你清楚,一号试剂在他身体存在那么多年,他身体根基早已坏掉。手术只能清除他体内病灶,适当填补他身体受到的损害,确保他不会像之前那样频频发病,命在旦夕。”
“但他的身体不可能达到正常人的体魄,依旧会畏寒,抵抗力偏差,甚至……”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眸直视楚璃月,声音低沉:“他的寿命也未必能像正常人那样绵长。”
楚璃月手指紧捏滚烫的杯壁,皮肉焦痛:“说清楚。”
叶瑾瑜一下下转着签字笔笔帽,沉沉低声:“你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是外力可以弥补回来的。”
“而且这种东西很玄,并不是绝对的,术后生存期二十年是可以保证的。”
“但至于更多的,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身体养护得好,都有可能,但要是不加保持,二十年甚至都是问题。”
楚璃月沉默许久,转身离去。
*
萧无劫睡了很长的一觉。
从他五感尽失的那一刻,他就与世界走失,独自踏进深渊。
虽然做足了心理预设,也答应过姐姐,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坚持住,但真正经历时,还是崩溃得想哭。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熬多久。
他就像回到了昏迷的那两年,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
他清楚知道自己活着,清楚感受得到疼痛,甚至知道他渴望的人近在咫尺。
可他无法拥有。
姐姐,我撑不住了,你什么时候能带我走?
只是他知道姐姐在全力以赴,也怕自己的眼泪会分她的心,实在忍不住了,就默默在心中哭一会,继续等。
直到一股强烈的麻痹感袭来,他知道是手术开始了。
或许是五感尽失,让他意识变得格外清晰,麻药麻痹了疼痛,却没有完全让他意识溃散。
半醒半睡的混沌感中,时间格外难熬。
不知多久,浪潮般的疲惫感滚滚袭来,他想睡却不敢睡。
他怕他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他在楚璃月身上留下的那道意识,清醒时与他精神互通,昏迷时便独立存在。
哪怕真的要死,不见姐姐一面,他合不了眼。
只是到了后面,他还是没撑住。
等他再次有意识时,他感觉到他留下的那道异术消失了。
证明艾西·霍尔最终还是来了,他也遭遇了危险。
他清楚姐姐的能力,艾西·霍尔就算最终能闯到他面前,必然要付出极端惨痛的代价。
那道异术足以让她烟消云散了。
他也怀疑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好歹死过两次,仔细感受后,还是能感受到区别,他应该还活着。
活着,意味着手术成功,意味着他与姐姐将有更长更远的未来。
他独自在黑暗中等待,渴望睁开眼看见姐姐的那一天。
手术成功的好处显而易见,他没再疼过,身上也暖了一些,只是等待的过程有些漫长。
他每天细细回忆着他与姐姐的一切,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哭了笑,笑了哭,靠着回忆度日等待。
慢慢地他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似乎感受到风和温暖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隐约听到鸟啼蝉鸣和陆逐风聒噪的狗叫,模糊闻到熟悉的玫瑰香。
他在与世界重新建立联系。
无尽的黑暗开始慢慢有了光亮,直至万千华光,破云而出,黑暗尽散。
天亮了。
姐姐带他回家了。
*
萧无劫醒时身边围着很多人。
楚璃月顶着熬出了细密红血丝的眼,一如既往守着他,握着他的手。
倏地,被她覆着的微凉手掌动了下。
楚璃月猛然回眸,对上一双一动不动盯着她的漆黑瞳仁。
他眼尾浸染洇红,长睫沾上水雾,微微恢复红润的水润薄唇扁起,颤颤吐出一个字:“抱。”
楚璃月瞳孔巨震,一把捞过他的同时按下了警报铃。
萧水寒紧攥着萧无劫手,趴在床头,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儿子,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你妈就要拦不住我跳楼了。”
云墨趴在萧无劫腿边,泪水沾湿了大片被子,在被子上抹把眼泪,抬头唤一声“老师”。
陆逐风一边挠头,一边小声咕哝:“这刚醒,别整得跟哭丧一样啊!”
叶瑾瑜一进来看见得就是这一幕。
眼见医护人员要检查,洛亦岚与初晚,一个捏着后颈,一个拦腰抱,将自家的脆弱娇夫哄走。
紧接着,医护人员却犯了难。
萧无劫红着眼眶,手臂紧缠着楚璃月的腰,脸贴在楚璃月心口,紧贴楚璃月怀里,是一下手都不肯松。
楚璃月商量的语气:“乖,先让医生检查下。”
萧无劫眼底迅速有水雾溢散,波光颤着,尾音浓厚,委屈得像要哭出来:“想抱……”
楚璃月最受不住的就是他这副委屈巴拉的模样,加上她也清楚前段时间五感尽失给他造成的阴影太大,现在刚醒,情绪脆弱得厉害,她只是对上他泪水浸染的眼睛,就把底线丢得一干二净,硬不下一点心:
“我抱着检查!”
萧无劫这才委屈至极点了下头,把脸埋进她怀中,一动不动。
叶瑾瑜想扯过他手检查,得楚璃月哄着,伸手抓住他手臂,他才能高抬贵手,让叶瑾瑜检查。
简单的基础检查生生做了半小时才做完。
“已经没事了。”
“再住院观察些天,没意外就能出院了。”
“还有就是他前面五感尽失加上睡了太久,行动一时不会太方便,要慢慢恢复。”
叶瑾瑜黑着脸,留下话后离开。
楚璃月一手抱着萧无劫,另一手轻捏了捏他鼻尖,声音成熟性感中满是宠溺:“又不乖,刚醒就闹人。”
萧无劫极长眼睫垂下,遮住水波颤抖的眼底,抱住楚璃月脖子,趴到她耳边,声音嘶哑:
“姐姐,我想你。”
想得快崩溃了。
他现在一秒都不想离开她。
楚璃月眸底骤然泛起些许酸涩湿意,臂弯托着他脑袋,指腹抚摩他脸颊,哑声:“姐姐也想乖宝。”
想得彻夜难眠,坐立难安。
“那……姐姐亲亲我。”
手术后,萧无劫气色好了不少,俊颜上多了血色,终日苍白的薄唇也染上了薄粉。
他眼尾一抹红若桃花绽开,绝色潋滟,眼中委屈含期许,别样风情,微撅起的粉唇水津津的,惹人想狠狠欺负蹂躏。
楚璃月轻掐他脖子,一口吻了上去。
*
昏暗的走廊中,一片死寂。
骤然有清冷的高跟鞋声嗒嗒作响,房间中也蓦然响起几声金属细微碰撞声。
纤长身影于一道栅栏门前站定,眼神冰冷无温向房间内投去。
一道高大身影手脚缚着沉重的铁链,微弓着腰,屈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抬起头,微弱灯光照亮脸庞,是……楚亦辰。
“爷爷见过你了?”楚璃月声音冷得彻骨。
“嗯……”楚亦辰英俊脸庞略显憔悴,抬眸望向楚璃月,片刻才低沉嗯了一声。
“你要见我做什么?”
楚亦辰手臂蜷了下,带起铁链发出叮当响声,低哑道:“没事就不能见你吗?”
楚璃月当即转身。
“那你为什么来见我?”楚亦辰沉厚的声音骤然传来,“我现在已经沦为阶下囚,你也可以选择不见我。”
昏暗不明中,他黑眸紧盯着楚璃月眼睛,试图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但楚璃月眸底连一丝变化都没有,眼神锐利,冷道:“我为什么来见你,你自己最清楚。”
两年前,海镜湾他救了她一命。
两年后,他也是以这个为理由托楚云天传话,要见她。
“两分钟,你不说事,我立马离开。”
她时间宝贵得很,这会出来也是趁着她的小祖宗睡着偷偷过来。
现在人正脆弱着,处处要她哄着宠着,等会醒了见不到她,她怕是得跪搓衣板哄。
想到这,她唇角细微动了下,弧度名字叫幸福。
楚亦辰垂眸,背靠冰冷墙上,缩到黑暗处,“我手下企业规模不算小,我已经委托爷爷全部转到你名下了。”
楚璃月只有冷冷三个字:“不需要。”
楚亦辰唇角勾了下,冷沉声音带点自嘲:“反正我都是要死了,那些东西也将是无主之物,与其便宜别人,不如给你。”
“就当我为我父亲早些年对楚家造成的影响,做出弥补。”
楚璃月在原地站了十秒,没听他再说话,于是转身。
“最后一个问题!”楚亦辰骤然出声,楚璃月脚步顿住。
“你……一定要杀我吗?”他突然起身,抬眸望向楚璃月,眼底晦暗不明。
“你说呢?”楚璃月微微侧脸,微光勾出极致冰冷的完美弧度。
萧无劫几次差点命丧他手,她有一万条理由杀他。
“我救过你的命,我拿这个换我一条命,行吗?”他只紧盯着楚璃月,语气镇定,没有哀求。
楚璃月手插在衣服口袋中,片刻,她冷嗤一声,向前走去。
清冷高跟鞋声再度响起,楚亦辰目光却微微恍惚,脑海中有画面闪过。
多年前,楚家老宅,十七岁的少女远道归家,容颜绝丽,清绝冷傲。
优秀如他却没有引起她的一丝注意,但她无双容颜气质却中毒般印入他脑海。
一眼心动,念念不忘。
蓦然回首,一眼就是整整八年。
可惜他没有得到回响,无论到哪一刻,她眼里都从没有过他一丝的影子存在。
走道中突然传来电话声。
“璃月,你去哪了,宝贝醒了,没见到你,难过得要命,你没有急事就先回来。”白静萱温婉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走廊中显得格外清晰。
“姐姐……”电话中又传来一声模糊嘶哑的低唤。
“对不起,乖宝,姐姐有事出来了下,十分钟,一定回来陪你。”
“乖点,别着急。”
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温柔。
可她明明不是个温柔的人。
不……应该说她只是把温柔只给了那一个人,期限为永恒。
黑暗中,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泛着幽光的寒刃。
他站直身体,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最后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光亮,退回黑暗,手腕一翻,应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