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北宋政和元年,千古名城苏州正经历一场百年不遇的天灾。
是年光景奇特,寒潮南下,鹅毛雪连下三日三夜,整个太湖结满白冰,愁煞了一干姑苏打渔人。江南人家多种橘树,此年也因酷寒成灾,放眼望去,满是被雪压弯的枯木残枝。
“啾,啾!”拂晓时分,几只觅食鸟雀掠过太湖,为苍茫雪野平添些许生气。湖畔一行银树垂条,宛似妙龄女子临镜梳妆,与夏日荷藕连天的景致大相径庭。湖边凉亭内蜷缩着两个小姑娘,都不过十岁开外,衣衫褴褛,此刻冻得唇青面白,相互抱着取暖。
“冷、冷……”年纪稍长的小姑娘在睡梦中打着寒战,不住喃喃自语。
“晶儿姐姐。”另一个小姑娘倒还清醒,使劲将同伴抱住。被唤做“晶儿”的缓缓睁开眼,看看天色,半晌方哆嗦道:“天亮了,快走。”
二人即刻起身,朝姑苏城内最热闹的街市去。
循着香味儿,二人鬼鬼祟祟躲在一家糕点铺子后,看着店家忙里忙外张罗着开张,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谁都知晓此处有整个姑苏城最好吃的升糕、松糕、猪油年糕、炒肉酿团子、芝麻团子……晶儿咽下口水,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小冷,上!”
那小冷点点头,飞快地蹿出,冲着店家嚷嚷:“老板,老板!给我来个荷花馒头,再来一个芝麻猪油包。”
那店家见她一身破烂溜溜,便知□□,也没给个好脸色,直接拿出一根门栓,这就要打走。这时,那晶儿在后高嚷:“着火啦!快救火啊!”店家心头一慌,扭头张望。小冷趁机掀开蒸笼,也不顾得烫,胡乱抓了两个馒头塞进怀里,眼一闭,心一横,撒丫子狂奔开来。
店家发觉上当,当即招呼邻里捉贼。一时,五里集市鸡飞狗跳。小冷只顾蒙头逃窜,却不知跑进了死胡同,但听身后一声“小贼娘”,随即后脑闷痛,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呜呜呜,小冷你死得好惨……等来日我学成盖世武功,定替你报仇……我记下了,那该死的老板名叫王大贯,呜呜,定会替你报仇的……”
好吵,好吵。小冷迷迷糊糊听那晶儿在哭,想睁眼说话,却口干舌燥,浑身乏力,不能动弹半分。“我死了吗?不行,不行,我还要找师父,不能死,不能死……”小冷欲张口出声,舌头却不听使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冷,你安息吧,你我认识不过一个多月,但我已将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呜呜呜,姐姐不能为你安葬立碑,只能把你丢在这里……可怜的妹妹,你说你怎么这般傻,抢了馒头也不往嘴里塞,好歹饱着死,不致做个饿死鬼……呜呜呜……”
不知过了多久,小冷再次醒来时,已经听不到晶儿的哭声。她又饿又冷,卯足劲想挪动身子,依然不得法。她亦不知身处何地,只觉周遭冰冷若窖,忽听一阵响声,像是有人走近。
“阿虎,你还磨蹭什么,城南的‘富甲山庄’正布施呢,咱这时候去,搞不好还能分到半个馒头!”
“好,好!这就走,这就走!二妞啊,快拿了碗钵走人哪!”
有馒头?小冷似在黑夜处看见亮光,“哇”的一声吼出来,实是又急又喜,生怕错过这从天而降的馒头。她翻身跃起,尾随那几个同样火急火燎的乞丐朝城南去。
“富甲山庄”座落在姑苏城南松林间,两扇朱红镶钉大门紧紧闭合,门口两尊石狮子威武气派,左右两边各立一名庄内弟子,乌帽蓝衣,手持长剑,潇潇洒洒。
小冷曾听晶儿说,这“富甲山庄”乃是姑苏城第一富有,山庄每日的开销用度就够一般百姓吃上一年。有传言“富甲山庄”收藏的珍奇异宝,连当朝皇帝也要垂涎。更奇的是,“富甲山庄”不但富可敌国,还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门大派,庄内弟子各个武艺高超,平日里锄强扶弱。
山庄原本清幽肃穆,此刻由于大开方便之门,惹来众多贫民僧侣或是乞丐,周遭一片喧闹。布施的桌台设在庄门外的一处空地,中有数十位庄内弟子把守。
小冷混在人群中,因身材瘦小,早被挤得喘不过气。眼看着粥也分完了,馒头也快没了,急得眼泪直掉。惟一心扑在馒头上,她竟全然不知大祸已是临头。想她先前被打伤了后脑,昏躺了数个时辰,血暂凝住了,此刻却因心急若焚,导致气血翻涌,凝结的伤口再度流出血来。
“啊!”人群中一声尖叫,“血!血!要出人命啦!”
“这小姑娘脑袋瓜子流血了!”“此处可有大夫?”“怕是活不成了。可惜,可惜!”……
小冷并不知情,一心只在仅剩的馒头上,她眼瞧着身旁的人退出几步远,当下大喜过望,直朝那热腾腾的馒头跑去。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唤:“飞雪,站住!”她心头一惊,是谁在喊我?可是师父?正想着,又闻一声惊心犬吠,一阵冷风嗖地袭来,她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乖乖,好不骇人!一只雪白大狗就在咫尺之遥,方头宽额,短吻粗腿,个头和她一般高。那大狗眼睛黑黄深邃,看得人寒意徒生,只想后退躲得十万八千丈。
此刻,众人因食物发完,渐次散去。两名腰间佩刀的大汉走过来,走在前头的正值壮年,虎背熊腰,英气勃发,唯独一头白发如雪似霜,恁的突兀,正是白一忠。尾随其后的是个鼻直口方的汉子,留着两撇小胡子,嘴角微微上翘,却是洪浩。
“飞雪,过来。”洪浩冲那白狗招呼一声,那白狗遂乖乖跑至他身畔。洪浩丢过一大块肉,它一口衔住,津津有味地撕咬开来。
小冷见馒头没了,好不失望。回身见那大狗吃得好香,又听小胡子叫它“飞雪”,更是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呜咽起来。
“小丫头,你哭个什么棒槌榔头哟?”洪浩冲小冷道,瞧见她脑袋脖子后全是血,又道,“咋还哭,你还要不要命哩?”
谁想那小冷哭得越发凶,边哭边喊:“老天爷你太偏心……我和大狗都叫‘飞雪’,凭什么它有肉吃,我却连半个馒头都没的吃……大狗都有人疼,有人喂饱,偏偏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连师父也不要我了。呜呜呜……”
白一忠和洪浩相视片刻,方才听懂她在说什么。洪浩朗声笑道:“小丫头,你果真也叫飞雪?”
“骗你做什么,我叫冷飞雪。”小冷哭累了,擦了擦眼泪鼻涕。
“嘿,算你走运,来,让你哥哥带着你去吃肉。”洪浩说着将她抱起,又吹了个响哨,将那大狗召来。
“飞雪,驮着你妹妹吃肉去,顺便找你沈姑姑替她瞧瞧。”他乐呵呵地将小冷放在大狗身上,揉揉雪白的狗毛,又在耳朵上拍了三下。那大狗极通人性,驮着小冷便跑走了。
送走小冷,白一忠、洪浩向“富甲山庄”守卫说了几句,片刻功夫,山庄大门缓缓开启。
这边厢,小冷死死抱着大狗脖子,哪里敢睁眼,只觉耳边风声猎猎,浑身僵硬,头昏脑胀,四肢发麻,困意重重……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温暖的房间,天底下最好吃的糕点,什么小笼馒头、绉纱汤包、香菇青菜素包、鲜肉大包、开花馒头、荷花馒头、寿桃包、秋叶包、佛手包、荠菜猪油包、刺猥包、芝麻猪油包、干菜包……还有师父。师父微笑着让她把包子馒头都吃掉,都吃掉……
朦胧中似有幽幽的香,像是春天里的花香,又像是果蔬的芬芳,沁人心脾。又有丝竹弦乐,绵绵不绝于耳。小冷顿感腾云驾雾,宛登仙境。
忽又听得有人声:“怎么伤成这样?”小冷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男声,像是泉水般清冽,比那林间鸟儿的歌唱还要美妙,比师父的声音更加醇厚沉稳。小冷恨不能耳朵长些再长些,好将那声音久久留下。
“我也不知,是洪护法的雪獒驮回来的。”这是一把柔婉的女声。小冷想象着这声音的主人定是个肤白如雪、眉目如画的女子,定不亚于那头戴花冠的乐伎。她曾去瓦舍偷食,匆匆瞥见过一个盛装的乐伎,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依时辰,白轩主和洪护法也该回来了,”那姑娘道,“你再仔细问问便是了。”
才说着,小冷听得有脚步声进来,紧接着便是“哈哈哈”几声大笑。
“轩主,你瞧瞧,我给咱家飞雪找来个妹妹!”小冷分辨出这声音正是那个小胡子的。一边腹诽:谁是你家大狗的妹妹!
“看把老洪乐得。”这个声音粗犷雄厚,小冷猜想定是那白发壮汉。
“怎么就成飞雪的妹妹了?”那好听的男声再次响起。小冷想,小胡子称这人为“轩主”,口气倒很尊重,想必此人是个厉害的。
“巧了个棒槌的,这丫头也叫飞雪,可不是咱家飞雪的妹妹?”小胡子笑道,“沈家妹子,还没谢你呢,多谢你救了她一条小命。”
“沈家妹子”便是刚才那“柔婉女声”了。
“洪护法别见外,我可当不起哟。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这一嚷嚷,吓得人家小姑娘只敢装睡了。”沈千柔笑道。
被看穿了?小冷心头一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各位英、英雄,在下冷飞雪,失敬失敬。”学得像个大人模样,还行了个拱手礼。
一屋子人被逗得笑将起来。
小冷睁大眼睛,却只闻其身不见其人,心下疑惑,便道:“天黑了,你们怎么不点灯呢?”
几人面面相觑,沈千柔将手在小冷眼前轻轻一晃,发觉她已失明。
“怕是脑部遭重创,淤血沉积导致的暂时失明。”沈千柔叹道,“我再施针试试,你们都先出去罢。”
“轩主,请!我等正好商议‘富甲山庄’之事。”白一忠道。
小冷只觉恐惧阵阵袭来,她头皮发麻,双手微颤,拼命睁眼想要寻得一丝光亮,却只见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瞎了!我瞎了!”小冷“哇”的一声哭将起来。
沈千柔咬了咬嘴唇,手握银针,却不知往哪里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