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劲风夹杂着冬日寒气,破门而入。一道人影如鬼魅起舞,衣袂飘飞间,满室梅香。飞雪悍然跃起,扑向人影,但来者轻功卓绝,瞬间移形换影,登堂入室。
灯火通明处,一位年轻女子手持金丝软鞭傲然而立。但见她头戴素冠,眉心画朱红花钿,身着缝腋宽袖道袍,倒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之韵。可惜她一开口,便生生落了下乘:“‘碧落轩’一干狗贼听着:你等伤我教徒百千,焉敢在此快活!”
语毕,一挥长鞭,将一桌宴席扫翻。“碧落轩”弟子好不光火,操持兵器,便要将其拿下。此刻,小冷正巧站在那姑娘咫尺之遥,因看不清周遭形状,两手摸黑,不住唤道:“大狗,你在哪儿?”
众人皆不敢轻举妄动,只看着赵大轩主。
赵洛寒异常平静,他缓缓起身,冲来者道:“苏姑娘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挑了这大好时辰只身闯入我‘碧落轩’,此等勇气令赵某不胜佩服。”
轩内稍有眼力的都知晓,来者正是“玉真教”的代教主苏天璇。“玉真教”开山掌门灵噩道人常年云游在外,只带一名大弟子随身服侍,而苏天璇是灵噩收的第二位关门弟子,自然成了教内代掌门。“玉真教”本是道人所创,教徒也分出家弟子和俗家弟子,苏天璇这身打扮应是俗家弟子。
小冷听出情况不妙,站着不敢乱动。忽觉背脊发凉,知是背靠着门,便小步朝后退去。
“姓赵的,废话少说,姑娘今日来,就是想与你一较高下。”苏天璇倒是毫不客气。
“玉真教”与“碧落轩”素来不合,近几个月,双方弟子火并次数骤增。“碧落轩”人多势众,加之赵洛寒指挥有方,着实煞了“玉真教”的威风。她此番前来寻赵单打独斗,怕是也想挽回些面子。可惜毕竟太年轻,傲气有余,沉稳不足。“碧落轩”诸弟子心中早将她当成唱大戏的观赏,开什么玩笑,居然想领教轩主的神功?
“杀鸡焉用牛刀?轩主,看我来打发她!”洪浩提刀上前会战。苏天璇一声冷笑,目露凶光,手中金丝长鞭甩出一道冷厉弧线。
苏天璇擅用长鞭,其特点是:以柔克刚、虚实难测。“玉真教”最上乘的功夫讲究“虚实合一”、“阴阳合一”。她的鞭法融合虚与实、柔与刚,那软鞭时而如风如电般虚幻难觅,时而又化作灵蛇缠身,教人防不胜防。
洪浩用刀,那口“凤凰饮恨刀”在江湖中等同于催命符。他的刀法无名,刀却太过有名。“嗜血凤凰”的名号亦是源自他的刀,他不轻易出刀,只因:其刀出鞘,必见血光。
眼下切磋,他的刀一直藏于刀鞘,可见他意不在伤人,更何况他何曾将那黄毛丫头放在眼里。那苏天璇招招阴狠,虚实相间,逼得洪浩连连闪退,孰料她内力也远超同龄人,竟不输洪浩。
赵洛寒等人均细细观战。白一忠更是面露喜色,他本是武痴,爱好杀伐,嗜血如命,见得如此出色的年轻人,且是个女子,倒颇有欣赏之意。
洪浩被逼至角落,却见小冷立于门边,僵硬无措。
“小心肝儿,快到你沈姐姐那去,瞧这冻得都发抖了。”洪浩抱起小冷,欲将她送至安全之地。
苏天璇哪里管得,一鞭子甩来——洪浩轻身功夫堪称一流,身形一晃,眨眼便将小冷放在沈千柔面前。转身之际,躲避不及,生生挨了一鞭。那力度委实不轻,洪浩一身短打冬衣倏然开裂,皮肉赫然可见。
“凤凰饮恨刀”依然未出鞘,但洪浩已然知晓自己太过轻敌,这姑娘的功力未必在自己之下。是时,苏天璇冷笑道:“且别打肿脸充胖子,拔出你的刀,也好让本姑娘见识见识!”
“碧落轩”众弟子早对这嚣张跋扈的女子看不下去,七嘴八舌叫嚷着要洪护法出刀。洪浩的刀名曰“凤凰饮恨”,有一阕云:凤凰泣血空饮恨。相传与那“断龙无悔剑”是一对上古神器,这对刀剑为春秋时期“天下第一相剑大师”薛烛所收藏,薛烛死后刀剑成其陪葬品,被后世盗墓者挖掘,方才重现人间。
随着众人一声惊呼,那“凤凰饮恨”霍然出鞘,刀身似有光团笼罩,通身绯红似血,煞气凌人!洪浩一声大喝,挥刀欺身而上,仿若流星划过——苏天璇的金丝长鞭瞬间被削成两节,一半已颓然落地,一半尚留她手掌。
洪浩用的是最简单的八种刀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却因神器在手,如虎添翼。苏天璇嚣张气焰被撂去,无奈变攻为守,却躲闪不及,左臂被刀口一舔,已是猩红。
“凤凰饮恨”见血后变得益发深红,刀身弥漫一股肃杀之气,夺人心魄。洪浩既占了上风,便无心同那女人一般见识,凶巴巴喊道:“臭丫头,还比是不比?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和咱们轩主较量!别是瞧咱们轩主长得俊,打着比试的幌子专程来瞧他吧!”
洪浩这粗语村言一出,众弟子听得哄堂大笑,免不了口出戏谑。苏天璇到底是黄花闺女,常年又和道士道姑一处,何曾遭遇这群粗汉羞辱,又恨又窘,脸上已是开了染坊。
小冷听得“轩主长得俊”,便傻傻问道:“轩主长得有多俊?”
众弟子又是一阵大笑。沈千柔也忍将不住,捂着嘴,撇过脸笑去了。赵洛寒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默默看了一眼洪浩,让他见好就收。
苏天璇恼羞成怒,正愁无处发泄,小冷一言更是让她火冒三丈。她将半截鞭子一扬,一卷,一收——趁满堂人起哄玩笑之间,轻轻巧巧从沈千柔身边抢过了小冷。
沈千柔敛容嗤笑:“以大欺小便是你们‘玉真教’的一贯做派?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小冷被勒住咽喉,手脚不住扑腾,口里呜呜咽咽喊着:“放开我……”
赵洛寒面色一沉,目光定定看向苏天璇:“我劝苏教主莫伤及无辜,否则我定将你教中老小屠得一个不留。”他此言说的轻飘飘,但白一忠、洪浩却知晓他们的轩主此刻已是动了杀机。“屠的一个不留”——这种狠话,赵洛寒几乎不曾说过。
苏天璇也算是一教之主,气急才做出掳劫小孩之举。她亦不想遭武林同道诟病,思量片刻,便松了手上劲道。谁知,小冷反抓了她的手腕,在其手背狠狠咬了一口。苏天璇一痛,自是发力将人推开。也不知她用了几成内力,但见小冷直直飞将出去——
赵洛寒是如何接住她,又是如何锁住苏天璇穴道,在场有眼力看得真切的,怕只寥寥数人。实在太快了!这样的身手委实令人目眐心骇。沈千柔见那赵洛寒薄唇紧闭,一手在小冷后背轻轻一拍,似是渡了些真气与她。
“轩主,‘富甲山庄’少庄主叶未央带拜帖求见!”门外弟子的通报声令赵洛寒的脸色稍稍缓和。
小冷被苏天璇推得头昏脑胀,眼又失明,心中恐惧得紧,缩在赵洛寒怀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后背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却不知为何。
“轩主,”她抱着赵洛寒的脖子啜泣道,“我怕。”
赵洛寒心下叹道,这孩子吓得浑身发抖,此刻明言害怕,倒不知该如何安慰。
众目睽睽下,堂堂轩主抱着个小孩却有骑虎难下之窘迫。沈千柔见他面露难色,正想抱过小冷替他解围。不想,赵洛寒却道:“怕甚么,谁敢伤你。”
沈千柔闻言一愣,思绪忽就飘至多年前。
那时她初入“碧落轩”,遇“昆仑派”高手挑衅,赵洛寒鼓励她迎战,当时也是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她心头涩然无趣,兀自在一旁发呆。
那叶未央一进大厅,便见满屋人呆呆站了一地,赵洛寒抱着个半大小孩正哄着,另有苏天璇一脸愠怒却不能动弹。
“这是什么阵仗?”那叶未央踱步而来,身后仅跟一名随行。叶未央人称“未央公子”,是江湖中出了名的“风雅闲人”。他一袭交领紫袍,腰束玉带,怀抱暖手炉,熏香四溢。生得是面若桃花,眉目含情,眼波流转处竟有勾魂之韵。他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停在赵洛寒脸上,神色一顿,拱手道:“赵大轩主。”
赵洛寒将小冷交给沈千柔,拱手见礼:“贵客来访,请上坐。”
白一忠、洪浩亦起身迎客,免不了寒暄一番。
叶未央看了一眼苏天璇,转身朝赵洛寒笑道:“赵轩主,值此除夕佳节,在下冒昧来访,特带来一班乐伎,廖以助兴。”
赵洛寒点头道谢之后,那叶未央便让随行请那班子进来。一队乐伎或抱琵琶或捧古琴或持长笛陶埙,鱼贯而入。
最后袅娜而至的是名满姑苏的瓦舍歌姬——梁卿卿。那女子嘴角噙香,吐气如兰,唱的是柳三变的《迎新春》:
嶰管变青律,帝里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碧落轩”众弟子,或落拓不羁,或附庸风雅,此时无一不静默聆听,感知“绕梁三日”之音。
白一忠突地拈起碟内一粒花生米,朝苏天璇掷去,其肩上穴道瞬间被解开。但见她踉跄两步,行动便自如了。
“呸,没的‘碧落轩’轩主是个缩头乌龟,不敢和姑娘比试也就罢了,还以多欺少,算什么东西?”苏天璇的怒骂配上弦乐声,倒也别有风味。
赵洛寒兀自饮酒,丝毫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白一忠哈哈笑道:“苏教主,我敬你勇气可嘉。今日且放你先走,回去勤加练习,三年后白某与你比试。”
苏天璇正愁无台阶可下,此言正中她下怀。
“苏教主且慢,”叶未央忽阻止道,“烦请多留片刻,好为‘碧落轩’与‘富甲山庄’结盟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莫说是苏天璇,在场诸人均大惊失色。前些日子,江湖中传出二派有意结盟,各门各派皆遣了探子,埋下眼线,伺机打听虚实。最后得知谈判失败,两派首脑在姑苏有名的烟花巷内不欢而散,整个江湖都松了口气。只因“碧落轩”声势浩大,近几年更是壮大成中原第一大帮派,然其弟子主要分布在中原地区,在江南的势力尚未兴起;而“富甲山庄”富可敌国,与“锁月楼”并驾齐驱,享誉江南。这两大帮派一旦结盟,势必贯通南北,武林格局定当重新划分。如此一来,各门派难免担心被合盟后的“大帮派”欺负,为求自保,自是希望二派各自为政,维持势均力敌,方有益武林平衡。
白一忠、洪浩听了叶未央之言,相视一笑,二人日前奉了赵洛寒之命造访“富甲山庄”,便是同叶家商量联盟之事。当时叶家父子诸多搪塞,百般推辞,不想今日却做了出人意料之举。
叶未央取出一枚白玉挂坠,形状为虎,栩栩如生。他交与赵洛寒,以作结盟信物。赵洛寒略一沉吟,命手下取来本门金牌令箭以为凭信。
“那便要恭喜二派从此狼狈为奸,同流合污了。”苏天璇冷笑着甩下一句讥讽,便要往门外去。赵洛寒并不发话,众人自不敢擅动。但听白一忠朗声道:“苏教主,三年之约,切莫忘了!”
小冷听得那坏女人似要离开了,心中愤愤,不解轩主怎的会放她走。
赵洛寒对于苏天璇的离开明显是纵许的,忽又听得身旁沈千柔小声嘀咕:“小冷,别乱走。”他忙拉住小冷,随手将玉虎挂于她胸前,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小冷拿起那象征最高结盟的信物,细细摸索。“这是什么?咦……”她纳闷道,“石头?”
黄口小儿,又懂什么是武林至尊、傲睨天下?
赵洛寒捂住她的嘴,向叶未央举杯道:“叶兄,从此便是一家人,容我先干为敬。”
众人皆举起手中杯盏,莹莹琼浆,一室酒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