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有风,倒还凉爽。白昼苦长,暑热难熬。而叶未央每日都会遣人送来“冰镇莲藕汤”,轩内人都拿此事打趣,沈千柔每每板着脸不语。赵洛寒心下有数,却不点破。轩中多了些议论之言,道是叶未央介入了轩主和沈千柔的感情。流言传至赵洛寒耳中,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这日,他处理完帮务,得闲往“梅香居”坐坐。沈千柔摇着团扇,歪在藤椅上纳凉,右手边搁了“冰镇莲藕汤”,还有一盘时令鲜果。赵洛寒见状,不由笑道:“你倒像个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
沈千柔见他来了,也不起身,懒懒道:“我只是个郎中,不比你们快意江湖。”
赵洛寒环顾四下,不见小冷身影,知她又出去野了。
“难得轩主有空,一道晚饭么?”沈千柔起了身,冲他盈盈一笑。
他摇头,推说有事在身,寒暄几句,便走了。
沈千柔面色一沉,忽想起早上几个女弟子的议论。道是自从小冷来了,轩主便将整颗心都移到她身上,于是乎,沈千柔失宠了。她越想越气,挥袖将那莲藕汤打翻在地。
……
话说小冷复明后,爬树上梁,好不开心,这日又偷跑到后山猎兔子。玩得乐不思蜀,回至轩内已是日落西山时。她暗想,又少不得挨一通骂。
临近赵洛寒住的“竹香居”,她怀着试探之心,躲在大树后学雪獒叫了声:“嗷!”若赵洛寒在屋内,势必像往常一样丢出鲜肉骨头。
过了半晌也不见屋内有动静,小冷松了口气,蹑手蹑脚沿着墙根走,心想只要绕过“竹香居”就没事了。岂料,刚走几步,后脑勺却被小石子打中,回身一看,合欢树上巴巴躺着的不正是赵洛寒?她暗自叫声不妙。
赵洛寒纵身跃下,一把揪住她的耳朵:“说过多少遍,不许独自出门。你眼睛好了,耳朵又聋了么?”
“我无事可做,又没人教我练武。”小冷扭动身子挣脱开,一面捂着耳朵,一面嘟囔。
赵洛寒正待发难,忽见几个轩内弟子过来,便忍住火气,道:“待会再收拾你。”
“见过轩主。”几个弟子上前见礼,赵洛寒微微颔首,又瞪了一眼小冷。她忙拱手道:“小冷见过各位师兄师姐。”
诸人见她脸上身上脏不溜丢,活像一只泥猴,都知她又要被轩主教训了。这小冷师妹来了三年多,轩主将其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却只教些书画琴棋,并不授以武艺。时时对她耳提面命,偏偏她只将轩主的话当耳旁风。偌大个“碧落轩”怕也只有她敢忤逆轩主了。多少弟子恨不能成天围着轩主转圈,祈求被轩主指点一句半句,她却为了贪玩对轩主避之不及。江南分舵众弟子早就在私底下议论纷纷,道是轩主太过偏袒冷飞雪,怕是此女大有来历。
“小冷师妹可是往后山玩去了,后山常有野兽出没,你可要当心了。”一女弟子道,偷偷瞟了一眼赵洛寒,见他面如寒霜,心想这下小冷可要倒大霉了。
小冷心底暗叫不妙,这师姐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忙陪笑道:“师姐说的是,以后再不去了。”又冲赵洛寒笑道:“轩主,若没别的事,小冷先去吃饭了,好饿。”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咕咕作响。
赵洛寒冷言道:“看来你确是太闲了,明儿早起,就先从入门功夫学起罢。”
“什么?”她惊道。如此说来,轩主要授她武艺了?
在场弟子皆羡慕不已,心想着这小冷何德何能,成天游手好闲,却能得轩主青睐。
“不对,不对,我有师父了,可不能另投师门。”小冷摇头叹道,“若是师父回来知道了,定会生气的。”
诸人虽不知小冷师父是谁,但管他是谁啊,能得赵洛寒亲授武学,欺师灭祖也值了。
“啧,”赵洛寒往她脑袋上一拍,斥道,“发什么春秋大梦?我这一生不收徒弟。”
众弟子心下叹道,可不是么,轩中长老、护法每三年都会在轩内挑选资质高弟子收为入室弟子,可唯独轩主不收徒弟。
小冷心想,既不用改投他师,又可学武功,岂不两全其美?她美滋滋的谢过赵洛寒,又听他对一干弟子道:“各自忙去罢。”诸人方肯离去。
赵洛寒正欲行步,小冷忙勾住他的胳膊,大肆拍马献殷勤:“轩主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轩主!如果不是先遇上师父,我定会哭着求着拜你为师。我想这天底下任凭谁都想拜轩主为师的,只因轩主英明神武、睿智博学、武艺卓绝,有如、有如……”
一时词穷。
“有如什么?”他也任由她拉着手臂,好整以暇看她如何编。
“有如天上的神仙下凡!”她灵机一动。乖乖,还好姑娘我急才逼人!
他脸上并无表情,看了她片刻,方幽幽道:“你洪伯伯最近都不在江南,雪獒自然也不在,所以,呆子你少学狗叫。”
小冷窘笑道:“是是是。”心中又想,以后莫不是要学猫叫?
“还愣着做甚么,不想吃饭了?”他抽出被她抱住的手臂,往她脑袋上作势一敲。她并不躲避,腆颜笑道:“快饿死啦。”
他亦忙了一天,此刻被她这么一说,倒也饿了,却只轻描淡写道:“你去端些饭菜来‘竹香居’。”
她忙应下照办去了。
一桌饭菜摆在二人面前,小冷吞了吞口水,肚子也甚是配合的唱起“空城计”。赵洛寒倒了杯酒,正要饮下,却听小冷“哎呀”一声。
“沈姐姐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她猛拍脑袋,想了想,又道,“不如,我去请了沈姐姐来?”
赵洛寒默默放下酒杯,看了她一眼,幽幽道:“你回去陪她吧,我一个人好好吃顿饭,省得你们聒噪。”
小冷笑嘻嘻点头,走时还不忘抓走一个包子。
……
那日之后,小冷便跟随赵洛寒学艺。“碧落轩”有意发展江南势力,赵洛寒在姑苏停留的时间渐渐多了,小冷也得以每日获其指点。
他教她些粗浅的入门功夫,先从站桩学起,又授以简单的内功心法。不久他便发现,小冷原本不是块学武的料,根基浅、天赋低、体质弱、悟性差,一个人身上集中了世间所有悲剧。他终是明白,何以霍行云从未教过她武功,原是“朽木不可雕”。
本着鼓励后辈的初衷,赵洛寒特别打造了一柄木剑给小冷练习用,当然也是暗暗怀了“杀鸡焉用牛刀”的想法。
他在削木剑时,沈千柔站在其身后打着官腔放冷箭:“江湖中谁人不晓赵大轩主铸造兵器如有神助,人人都想得之而如虎添翼、扬名天下。不想赵轩主此刻在这里为小孩子削木剑,真真可惜了一门鬼斧神工的好技艺。”
“你只管笑我,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是行云的徒弟。”赵洛寒心情似乎不错,脸上表情分外柔和。
沈千柔“哼”了一声,道:“你怎的不帮我打造一把神兵利器?”
这完全是小女儿的撒娇姿态,倒像是和小孩子计较了。赵洛寒笑而不语,看着这位娇俏任性的姑娘。
“没话可说了吧,你就是偏心。”又是一声娇嗔。
赵洛寒道:“你是说笑,还是当真的?”
“说笑如何,当真又如何?”沈大美人一扭头,留给他一个背影。
“若是说笑,我就没必要回答你;当真的话,便恕我直言,你用的是软丝,我不会打造。”赵洛寒一边说,一边拿起手里的木剑,已经削好了。笔直修长,有模有样,丝毫不爽。他已经能够想象小冷拿到这把木剑时欣喜若狂的样子了。
“听说小冷又闯祸了,”沈千柔转了话题,“自你教了她几招,她便四处找人切磋,自然没人理她。唯有伙房包大厨的学徒应了她的挑战,那小学徒不知同谁学了几招花拳绣腿,却是厉害狡猾的角色。两人只管在伙房里闹腾,可不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烂。为这,轩中上下都跟着饿了顿肚子。”
“哈哈哈,这蠢货。”赵洛寒大笑起来。沈千柔鲜少见他笑得这般忘形,心里纳罕,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
“她倒和我提过此事,不过,她只说自己赢了小厨子,厨子罢工不肯做饭。”赵洛寒轻笑一声,
“这呆子还学会了撒谎。”
沈千柔讪讪一笑,心内狐疑:明知是“撒谎”,怎的他也不见怪?
是时,小冷蹦跳着走进“竹香居”院落。一眼瞥见合欢树下赵洛寒与沈千柔正相顾而笑,只觉他二人皆是极美的人,正像书中描绘的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小冷你傻笑什么?”沈千柔见她兀自傻乐,奇道。
小冷挠头道:“瞧轩主和沈姐姐好比画里的人儿,真是好看极了,也好生登对。”
沈千柔脸上飘起红晕,上前掐着小冷的脸颊,嗔道:“小丫头尽胡说八道!”
赵洛寒拧起眉头,冷声道:“剑诀可背熟了?剑招可勤练了?”
小冷吐了吐舌头,嘟囔道:“轩主怎的一见我就没好脸色。”明明方才还和沈姐姐笑得那般开心。
“咦,这木剑?”她忽瞧见赵手里的木剑,小巧玲珑,甚是别致,忙凑上前观看。
沈千柔启唇笑道:“这木剑可是轩主亲手削来送你的。”
“当真?”她惊喜的看向赵洛寒,见他表情依然严肃,只微微点了一点头,算是默认。她忙从他手中接过木剑,情不自禁的挥舞起来。
赵洛寒反剪着手,目不转睛的看她虚浮的下盘,漏洞百出的剑招,几可忽略的内力,暗自叹道:朽木难雕矣。
“哎,这便是轩主多日授艺的成果?”沈千柔早已目瞪口呆,小冷这几招剑法连花拳绣腿都称不算,显然还在门外转悠。
赵洛寒幽幽道:“还好不是我的徒弟。”
沈千柔捂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