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了寒牢,冷飞雪也曾试图找寻出口,终是徒劳。那潭底大牢皆是石壁,坚不可摧,别说开启不得,即便敲碎了石壁,潭水一旦灌入,也是死路一条。
牢底无日无夜,她除了同笑儿有头无尾地聊几句,便是躺着发呆。没藏哲秋或是细封氏也未来盘问,想必还在为谢修雨的后事忙碌。她闲得无聊,忽地想起“摸手功”,她虽将那口诀心法背诵得烂熟,但鲜少练手,是以生疏许多。如今正好无事可做,便照着墙壁摸摸索索,练习打穴手法来。手脚戴着沉重镣铐,动起来甚是不便,练了片刻便手脚酸痛,她只得歇歇停停。
“啊哟!”忽听那笑儿忽然闷哼一声,双手紧紧捂住心口,口吐白沫,两眼暴睁。冷飞雪忙冲上前询问,却见她躺在床上痛苦□□。
“笑儿,笑儿!”她轻轻摇晃笑儿身体,瞧见她将手放在心口位置,像是心口痛。冷飞雪脑子里闪过穴位图,忙用大拇指按住她中指指端末处的“中冲”穴,见她双腿抽搐一下,忙又改用大拇指按压其腋窝的“极泉”穴,又刺激其“至阳”和“痛灵”两穴位。冷飞雪从未试过,本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不料那笑儿当真不叫唤了,逐渐恢复平静。
“你是大夫?”笑儿道。
“不是,只是正好学了些打穴之术。”冷飞雪如实道,“你可有心绞痛之疾?”
笑儿点头道:“正是这心绞痛的老毛病。我见过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肯救我的。”她所言不虚,以往那些被囚于此的人自顾不暇,哪里有心思管闲事。
“说吧,你想我怎么报答你?”笑儿道。
冷飞雪心想,你我一样被关在此地,你还能怎么报答?她笑道:“那笑儿就陪我聊天解闷好了。”
笑儿拍手道:“好极,好极!那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冷飞雪见她布满皱纹的脸忽地容光焕发起来,宛如夏日池中盛放的莲花。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故事?
“从前,有一位西夏公主,每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有一天,她吃不下任何珍馐佳肴。她时而哭,时而笑,如痴如狂。无论谁来探望,都无法从她口中获得一个字。她每天拿着笔,不停地作画,画中不是山,不是水,不是花,不是草,单单只是一个男子。那男子一副青涩模样,穿着宋人服装。有人将公主的怪异举止告诉了她的大皇兄,即是西夏皇帝。皇帝闻言勃然大怒,堂堂大夏公主怎能迷恋一个宋人布衣?皇帝派人跟踪公主,发现她果然与一个宋人幽会。皇帝派出死士杀害那宋人,可那宋人武艺卓绝,每每绝处逢生。公主百般哀求皇帝不得,无计可施,只得请求宋人同她一道情奔,那宋人也答应了。谁料想,在情奔那日,宋人并未践约。公主在荒郊野岭苦等了他三天三夜,总算等来了他。”说到此处,笑儿卖了了个关子,“若你是公主,你会原谅那个不守承诺的人么?”
“我会先听听他的解释,若是有重要之事耽误了,或许可以原谅。”冷飞雪道。
“呵,呵,呵,”她干笑数声,道,“公主却连他的解释都未听,一见他人来了,便什么怨恨都忘了。宋人说,他有重要的使命在身,还不能与她走。公主说,她愿等,等到他来带走她。谁想那宋人二话没说,将弯刀直接捅进她的胸口。他以为公主已经死了,便弃尸荒野,逃之夭夭了。”
“啊?”冷飞雪惊呼,“这是何意?即便不想同她私奔,也不必杀了她吧!”
“谁知道呢,那公主倒在血泊中,却被上山采药的郎中救下了。公主回到宫里,却又背负了勾结宋狗的叛国罪名。”笑儿叹道,“因公主告诉了那宋人‘千愁谷’出口的秘密,宋人带着一群江湖人士血洗山谷。西夏‘荣耀堂’本是隶属于皇族的机密暗杀机构,其堂主也是皇帝的亲弟弟瑾王。可惜,那场劫难过后,瑾王与瑾王妃皆遇难。而公主也被关押在‘千愁谷’的寒潭之底。因刀伤甚重,她落下个心绞痛的毛病,长年累月反复发作。”
冷飞雪愣了愣,道:“你就是西夏公主?”在她心中,公主都是高贵貌美,同眼前这干瘪老太婆相去甚远。
“多久没人叫我公主了。”笑儿拢了拢散乱如魔的头发,颇不好意思地笑了。
“倘若这故事是真的,那、那你也太……”太悲惨了吧!冷飞雪瞪大双眼,生生憋回去“悲惨”二字。比起自己从小无爹无娘,她这前半生荣华富贵,后半生却暗无天日,明显是她更凄惨些。
“我才不凄惨呢,”笑儿忽又爽朗笑起来,“我的落儿并未欺骗我,他是有苦衷的。”她口中的“落儿”想必就是那个薄情寡义的宋人了。
“有何苦衷?你又怎的知晓?”冷飞雪委实替她不平,那该死的宋人简直丢了大宋王朝的脸。
“有人看见他在‘千愁谷’中的‘黑水潭’悼念我,并将那把杀我的弯刀丢进了潭中。他曾对我说过,那把刀是他家传之宝,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笑儿咬着嘴唇,幽幽道,“他以为我死了,却不知道我在这儿等他来接我。”
“那无情之人怎会祭悼你?”冷飞雪摇头不信。
“没藏哲秋,”笑儿道,“他看见了。他看见落儿在‘黑水潭’站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谁都不敢靠近他,最后将手中弯刀弃入深潭。我深知他定是有苦衷的,若他知晓我被关在这儿,定会来接我出去,你说是也不是?”
“嗯。”冷飞雪轻轻附和,她并不知那落儿有甚么苦衷,只知眼前这女人早已为爱成魔。先不说落儿当年是否真爱过她,从笑儿的年纪来看,二人相识至今或有十几年了罢,漫漫十载光阴,落儿是生是死尚不可知,何谈相聚?
“犹记当日,我骑马往南山狩猎,因紧追一只獐鹿,离了群。我策马狂奔,跑了不知多少里路,随从都不见了。我入了一片深林,迷路了,因鲜少独自外出,遭遇此事,难免心慌意乱。那时候,落儿出现了,他牵着我的马儿,领着我走出林子。说来他比我还小上几岁呢,处事却老练得很。第一次见到他,我心想,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的男子,哪怕他是宋人,我也对他动心了。”笑儿兀自沉醉在回忆中,温温柔柔,巧笑倩兮。
冷飞雪听她讲述一段段过往,任泪盈眶。若是那落儿尚苟活于人世,他如何能坐立得安?如此尊贵美好的女子为他毁了一生,单是“有苦衷”便可释怀么?而究竟要怎样的爱与宽容才可让她轻轻巧巧的用“有苦衷”来原谅一个错爱之人。
“情到浓时,我和落儿也会相背而坐,他总是一个字也不说,那是在害羞。”笑儿继续道,“我们常在江上泛舟,他于舟中生火煮酒,我则磨墨画画。画的是远山如黛,绿水长流,画中人是眉头轻蹙,目光深邃。他问:‘何以总是画我?’我答:‘你长得好看。’他握着我的手,在画中留白处题上汉人诗词。我看不懂,他便细细讲解,声音温柔顺耳,恰似风起松涛,浪拍金沙。我好欢喜,好欢喜……他一本正经地讲着各种故典,我一个字也未听明白,只是看他嘴唇启启合合,趁其不意,凑上前亲他。这时,他会沉默片刻,尔后继续讲,却不知脸已绯红,哈哈哈!”她像个孩童般拍掌大笑,一派天真烂漫、少女情怀,却不知自己早已老态龙钟。或许她并不如看起来那般苍老虚弱,但常年的幽禁及旧伤的折磨无疑加剧了她的衰老。
冷飞雪看在眼底,心中隐隐作痛,却也庆幸,离开自己的是所爱之人,而非爱。
“你在想什么?”笑儿歪着脑袋看她。
“没、没什么……”她忙摇头。
“哦,那你要不要看我的落儿?”笑儿站起身来,一脸幸福地问道。
她疑惑道:“怎么看?”
笑儿翻开她的床,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容箱,里头全是画轴。冷飞雪自己也是爱作画的,却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昂贵的画纸,轴杆皆是玉制。笑儿挑出一幅,许是她最得意的作品,小心翼翼展开——
画中人好一派少年意气,手握弯刀,登萍渡水。远山茫茫,冬雪漫漫,好一个琉璃世界。那笔锋流畅,泼墨如洒,端的是妙笔生花。冷飞雪由衷赞叹一番,又见留白处有诗句,想必是那落儿所题。她轻声念那题诗:“煮酒赏新雪,冬日偏笑寒。调曲落梅慢,惟愿伊人欢。”连念了十余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念得声音发抖,泪水流淌。
笑儿讶异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别哭了,当心弄湿我的画!”便要从她手中抢过那画卷。
不料,冷飞雪紧紧攥着那画卷,指着那落款,一字一顿念道:“洛寒,甲申,崇宁三年,冬。”
“写这诗的便是你的落儿?”冷飞雪道,“他姓洛,名寒?”
笑儿道:“不,他姓赵,名洛寒,我叫他‘洛儿’。”
原是自己想当然,哪里是甚么“落儿”,本是“洛儿”。原是自己自欺欺人,哪里是“姓洛名寒”,看那笔迹便知是“姓赵名洛寒”。冷飞雪悲从中来,却只干笑两声,呆呆看着那笑儿道:“你呢,你又叫什么?”
笑儿倒也不掩饰,笑道:“我叫李笑寒。洛儿说我们的名字好生有缘,一个洛寒,一个笑寒,倒像是一家人。”
“好一个‘偏笑寒’,好一个‘落梅慢’,好一个‘伊人欢’……”她踉跄两步,两眼已是浑浊呆直。
“洛儿作这首诗的时候,我吵着要他娶我。他承诺道:‘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我当真好高兴,回宫后一宿未眠,连夜收拾细软,准备同他私奔。不过,我到了相约之地,他却没来……”她叹道,“这是我为他作的最后一幅画。”
“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这句话将冷飞雪彻底撕扯成万千碎片,碾了又碾,压了又压,直至尸骨无存,飞灰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