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哭了多久,李笑寒再也哭不出声来。她揉揉眼睛,发现冷飞雪后背衣料已湿了一片。正要致歉,却看见一朵血红的伽蓝花。
一朵伽蓝花安静的印在冷飞雪后颈处。因此前有长发遮盖,并无人注意,如今梳了高髻,一时便显露出来。
李笑寒用手抚摸那红色印记,反复确认,声音都颤抖了:“你……后颈上是什么?”
冷飞雪道:“好像是个红色印记吧,师父说我从小就有的,也许是胎记。”
“不是胎记,不是胎记!”她不住摇头,又拉着冷飞雪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又看。
“仔细一看,还真是像。”她喃喃自语道。
“像谁?”冷飞雪不解。
“像二皇兄啊!”她道,“错不了了,当年你约摸两岁,二皇兄出事时,你定是被人救走了。大夏国皇族的嫡系子孙都会在出生时纹上伽蓝印记。男子纹黑色,女子纹红色。你瞧,我也有个。”
她挽起衣袖,左手手腕内赫然一朵红色伽蓝花。冷飞雪尚未来得及发问,又听她自言自语道:“洛儿曾说,我似伽蓝花,花开满芳华,愿君常思念,多情勿恼她。”
冷飞雪心中暗暗骂了句:这可恶的轩主,成天做这些淫/词艳曲欺骗良家妇女。
“你是我二哥的女儿。”那李笑寒拉住她的手,言辞激动。
冷飞雪一直觉得她疯疯癫癫的,心志时好时坏,怕是脑子有问题。此刻更是莫名其妙地来认亲,她怎可能相信?
“呃,不是,不是。想必搞错了罢,我是师父在江南捡到的,怎会是你二哥的女儿?”她忙否认。
“不会有错,若你不信,大可询问你师父去。”李笑寒道,“大夏皇宫保存有皇族子孙纹身的纪录,每个人都纹在身体的不同位置,比如,我的印记纹在左手腕内侧,而当今天子是在后背中央,二皇兄则是在右手臂……只要查阅纹身纪录,便可知晓你的身世了。”
冷飞雪听她此言,忽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是吧,绕了一大圈,自己竟是来认祖归宗了,而自己的祖宗居然还是西夏皇族。不对啊,如果真如她所说,那么我的生身父亲便是“荣耀堂”的前任堂主,那么师父岂不成了我的杀父仇人?师父向来听命于轩主,那么……她不敢再往下多想一步,慌忙挣开那李笑寒的手,撞了鬼似的,夺门而出。
“哎哟!”才一出门便撞上一人。抬头一看,竟是师父霍行云。她脸色煞白,见了鬼一般,语无伦次道:“不、不是……我是师父在江南捡回来的……不是在西夏……”
霍行云见她形色有恙,忙扶稳她,关切道:“徒弟,你这是怎么了?”
她一时摇头,一时点头,一时怔怔道:“她疯了,疯了……”
“徒弟!”霍行云皱起眉头,大声喝斥一声。她这才缓过神来,徐徐勾起唇角,指着他,干笑一声:“呵,师父,养育我的师父。”
是时,李笑寒亦走出房门,对霍行云道:“听闻阁下收养了冷姑娘,敢问阁下是在何处遇上她的?”
霍行云听她语气不善,又见冷飞雪如此这般模样,心中便已分明。他微一低头,似在隐忍什么,过了半晌方看向李笑寒——那道目光令李笑寒想起了赵洛寒将刀捅向她胸膛的那一刻,那目光,陌生而熟悉,冷厉而悲伤,无奈而果决,竟像是带着宿命的轮回。
霍行云冷笑一声,甚至连话也未说,一剑刺向她。她只觉眼前一花,殊不知已然站在生死边缘线旁。
“师父!”冷飞雪忽地大喊一声,同时纵身飞向李笑寒,生生替她挡下那一剑。幸得“月澜皂绢甲”护身,她且完好无虞。
霍行云的剑在她肩膀停留须臾,便掉落在地,发出镪然声响。
他冷冷看向她:“罢了,你我师徒一场,今日缘尽于此。日后相见,容你来杀。”
冷飞雪不想他竟说出这般词话,忙道:“师父,你这是做什么,我怎会不相信你……”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明明是已然相信了,却心口不一。
霍行云道:“我确是你杀父仇人。”如此残忍的话,他竟说得这般轻飘飘。冷飞雪已经泪眼婆娑,她捂住耳朵,用尽全力吼道:“别说了!我不听!”
霍行云叹道:“你方才若不替她挡那一剑,你这一生将会活得很快乐……从此刻开始,你便要承受身世、仇恨,种种世俗煎熬,直到你死去。”
冷飞雪双腿一软,跪在他脚下,哭道:“求你了,快别说了,别说了……”
“没用的东西,你跪他做甚!”李笑寒拼命拉扯她起来,却被她大力推开。
“十七年前,轩主带我们挑战‘荣耀堂’高手,当时的我年少轻狂,一心只想江湖扬名,便不顾轩主劝阻,杀了‘荣耀堂’堂主李乾方,也就是你父亲。当时你的母亲恰好目睹了这一切,她吓得蜷缩在墙角,两岁的你在她怀里睡得正香。你该庆幸轩主及时赶到,从我剑下救下了你们母子俩,可惜你母亲跟随你父亲殉情了,只将你一人孤零零留在世间。后来,轩主下了一道死令,要我将你抚养成人……”霍行云道,“抱歉,骗了你这么多年,你若想报仇,只管冲我来罢。我对你心存愧疚,是决计不会还手的。”
冷飞雪终是哭得眼泪干了,呆呆瘫坐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
“他是你杀父仇人!你还坐着干甚么!”李笑寒捡起地上的剑,塞到她手里,疯了般吼叫,“报仇啊!为你父母报仇!为我二哥二嫂报仇!”
她拿起剑,迟疑片刻,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缓缓举剑,指向霍行云。霍行云淡淡笑了笑,又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最后闭上眼睛,等她来杀。
冷飞雪脑子里纷乱如麻。那个带她过小桥、趟溪流、捉蝴蝶、猎野兔的师父,那个教她习字画画、读书明理的师父,那个从不过分斥责她、生怕她冷了热了饿了瘦了的师父,那个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师父……那般好的师父偏偏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那般好的师父,她如何下得了手?
霍行云从她脸上看出了濒临崩溃的神色,他正想开口,却见她手中的剑“咣当”砸落在地。他心里叹道:这丫头还是心软。
李笑寒见她下不了手,心一狠,拾起剑直向霍行云刺去——冷飞雪眼疾手快,抬脚踢开她手中剑,一时竟忘记李笑寒底子虚弱,力度收放不好,害她直挺挺摔倒在地。
孰料这一摔,她居然呕出一大口血来,脸色惨白如雪。
“你没事罢?”冷飞雪忙蹲下扶她,让她靠在自己腿上。
“快、快、快杀了他……”李笑寒死死抓住她的手臂,瞪大双眼,额上青筋暴露,仿佛要将这十多年来的怨恨和苦楚悉数发泄。
冷飞雪含着泪,默然摇头。又转头对霍行云道:“你快走罢,这一生你我都不要再相见。”
霍行云闻言,犹豫片刻,便转身离去了。冷飞雪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又一个重要的人从自己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李笑寒见状,又气又恨,怒火攻心,一时厥倒过去。冷飞雪将她抱进屋内,先尝试以打穴法替其疏通经络,但她依然昏迷不醒,只好托店小二去请大夫。
一时,大夫进了门,观色、号脉、施针、开方,折腾许久,方见她悠悠醒转。冷飞雪忙上前询问,不想李笑寒当头给了她一巴掌,啐道:“你这活该挨宰的羔羊!”
冷飞雪挨了那一掌掴,也不改颜色,心里只反复想着刚才那大夫摇头叹息的模样。他道:“病人旧伤在身,又常年愁思郁结,心肝俱损,如今已病入膏肓,元神涣散,怕是没有几日了。”
“这个以后再提,”冷飞雪勉强挤出笑容,“你先将这汤药喝了。”
“还喝什么药,”她苦笑道,“那大夫说的,我都听到了。”
“那大夫怕是医术不精,胡乱吓人的,我再去找更好的大夫。”冷飞雪宽慰道,“你且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
李笑寒咳嗽一声,叫住她:“先别去了,我有事问你。”
冷飞雪止住脚步,听她说话。
但见她靠在床头,抚着心口,喘口气,方道:“刚刚你师父说了十七年的事,想必他与赵洛寒是一道来的。既然他识得赵洛寒,那么你也定当知晓。我且问你,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冷飞雪被她问得呆住,不知是否要告诉她实情。若是她得知赵洛寒的死讯,再受刺激,性命堪虞,可不是个法子。
“你怎么不说话?”她叹道,“我还怪你软弱,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明明知道那人该死千次万次,却又想着念着他,哪怕在死前见上他一面,也是……也是好的。”啜泣片刻,又道:“按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然后进宫面见皇上,恢复身份地位。你是亲王之女,定是要册封郡主的。”
冷飞雪哪里管什么郡主公主,只是一心想替她寻医。待她入睡后,便向小二打听附近可有医术精湛的名医。那小二告诉她,高台寺住持嵬眻乃西夏国师,是享誉兴庆府的大德高僧,且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只是请动堂堂国师可非一桩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