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于皇宫之内,冷飞雪看尽世间珍宝,尝尽天下佳肴,起初倒觉新鲜,渐渐便烦腻起来。偌大宫殿,冷冷清清,既无故人相伴,亦无知己相和,倒分外理解那小太子的心情了。她百无聊赖之下,请了皇命,自行出宫去了。
因心挂阿箩之约,便一路来到高台寺外。呆望那香客如云,信徒如织,却无一人是阿箩。她怅然若失,又怀想起昔日美好:洪浩同白一忠大步走在前面,其后尾随一头威武雪獒;沈千柔与温若互相抬杠,二人时而言笑晏晏,时而迸出尖酸嘲讽;苗十六摇着纸扇,与龙不归并肩而立,身后是阿箩笑得如花般嫣然;赵洛寒手里拿着一把吴钩,随便挥舞,神器龙鸣,有如鬼哭神嚎。
“不如叫他‘鬼神泣’?”他的声音悦耳受用,却宛如铁锤击打她的心肝脾肺。她猛地擦了擦眼睛,发现天色不早,正要离去,却听身后有人唤她名字。
“冷飞雪。”一个和尚漠然立于寺院门外,指名道姓地叫她。那不是别人,却是妙空。
冷飞雪从来只听他叫自己“施主”,倒是第一次听他唤自己姓名。只可惜,此刻这个名字却又那般陌生,她原不姓冷,不叫飞雪,这个名字怕是师父霍行云随便取的。
“妙空师父。”她上前道,“数日不见,你怎的清减了不少?”她见那和尚脸颊消瘦些许,精神也不似以往,怕是南人不习惯这里水土。
妙空双手合十,笑了笑:“修行之人,岂能耽于享乐,只顾充实皮囊?冷施主倒像是丰腴不少,只怕近日境遇不错。”
她正想说什么,却见他身后背了粗布行囊,显是要出行,便忙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妙空道:“小僧已替师父完成遗愿,如今自是离去之时。小僧已在此处等候施主几日了,为向施主辞行。”
“回大宋?”她道,“若是再碰上那群臭道士,你岂不是白白吃亏?”
他摇头道:“出家人有什么亏是吃不得的?不过,小僧并非南下,而是一路西行,游方异域,做个彻头彻尾的苦行僧罢。”
“你要往西域?这又是为何?听闻那里大漠连天,并不适合居住。”她更是疑惑。
妙空哈哈一笑,道:“修行人自是在艰苦卓绝中方得历练,小僧心意已决,施主别后亦当珍重。”
她沉默半晌方点点头,道:“若有缘,他朝再见。”
“临走前,小僧有一言相劝,听不听在你。小僧劝施主便在此地长住罢,昔日恩怨能放下便放下。阿弥陀佛。”妙空双手合十,微微一鞠,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那个背影消瘦颀长,看得冷飞雪心中一凛,不知何故,浑身已是冷了半截。
待回至宫中,已是华灯初掌时。宫女如常奉上晚餐,一旁伺候用膳。她用罢便行沐浴更衣。才躺进浴池,却听得窗外有动静。她警觉心顿起,忙披了衣服往外瞧个究竟。果然听见屋外侍卫高喊:“有刺客!”各宫各房的守卫均严阵以待,又有禁军统领率领大队人马搜寻刺客。整个皇宫灯火通明,一时草木皆兵。
她问了一名巡视侍卫,究竟何事。那人答道:“听说大内监牢出事了,像是有刺客闯入监牢,如今那刺客还在宫中,郡主可要当心,先行回宫才是。”
她点点头,哪里有心思回宫,一心想着,大内监牢是关押要犯之地,怕是那没藏夫妇也在那里。正想着,却见一道人影往她‘福煦殿’屋顶去,她心中一惊,忙使了个轻身功夫往屋檐去。上了屋顶,却并未见得半人,她心中疑惑,忙跃下查看。除了掌灯宫女和看守侍卫,并无异样。
“郡主?”一名宫女见她神色有恙,忙上前道,“外面风大,不如进屋休息?”
她微微点头,径自朝殿内去。才一进门,便被一双手从左后方扼住咽喉。她知对方是高手,只怕一呼救,便要命丧当下。只得顺着其意,往里走。她不能动弹,看不得来者面貌,正自叹倒霉。忽听那人道:“是你?”
“你是谁……”她艰难发声,不知那刺客究竟何人,听口气倒像是认识自己的。
那人吁了口气,放开她。她才得见眼前之人竟是“西岭雪”沈傲。想自己不过与这人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汴梁客栈,一次是在兴庆府大街,根本无法推测其是敌是友,而此刻瞧他架势,竟像是放松了戒备。一个行走江湖的老手,缘何会对一个陌生人放松警惕?冷飞雪委实不解,只是狐疑地瞅着他,想问却又被他手里寒光闪闪的剑骇得闭了嘴。跌跌撞撞了这些年,她也算明白了“言多必失”。
“你怎会在此地?”发问的却是沈傲,“我倒是低估了你。”
冷飞雪打了个寒颤,正想编个谎话圆了去。却听见门外宫女道:“郡主,皇上、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已摆驾‘福煦殿’,请郡主准备接驾。”她犹豫片刻,应道:“知道了。”
沈傲思忖着“郡主”二子,心中推想她是哪位亲王之女。听得她道:“沈公子你我素无交情,只不过打过两次照面,想必你连我是谁都不知晓,怎么却放心在我处所藏身?你就不怕我将你交给大内侍卫?”
他听她口气虽装得嚣张厉害,双手却止不住捏搓衣摆,终是露了怯。他笑道:“冷飞雪冷姑娘,你倒贵人多忘事。”
她一愣,他怎会知晓自己姓名?沈傲见她一脸惊讶,刚想说什么,却见门外已是灯火通明,紧接着是阵阵朝拜声,看来圣驾已至。他使了个轻身功夫跃上房梁,似是认准了冷飞雪不会将己出卖。
李乾顺、耶律南仙和李仁爱一路浩浩荡荡进了殿来,高手护卫尾随而至,一时将这“福煦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冷飞雪出门接驾,施礼后便被皇后搀起,几人进屋小叙。
李乾顺品了品宫女呈上的西域葡萄,微微颔首,尔后冲冷飞雪道:“合安,想必你也知晓,宫里混入了刺客,太子惦记你这‘福煦殿’防守薄弱,便硬要朕前来探视。瞧见你安然无恙,朕就放心了。朕特拨一批精良高手,以后就驻守在你这儿了。”
“谢圣上垂怜,谢皇后、太子关心。”她起身谢道。眼角微微瞟了那梁上一角,沈傲冲她微微一笑。
李乾顺又着守卫四处搜罗检视一番,发现并无刺客闯入迹象,便放下心来。寒暄一番,李乾顺便要起驾回宫。皇后又柔声叮嘱她几句,无非是好好保重,得闲过去坐坐。
太子李仁爱道:“合安姐姐,明儿我再来找你玩儿。”
她对太子点点头。目送皇帝和皇后出了门,那太子忽地蹦跳着折回,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和梁上的哥哥在玩‘藏猫猫’么?”
她一听,浑身僵硬,正要辩驳。那太子又低语道:“如果他是你的朋友,那么你可得将他藏好,被父皇发现了,他便死定了。”说完便蹦跳着走了。
他们一走,冷飞雪将门阖上,便听沈傲道:“多谢姑娘包庇之恩。不错,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古道热肠。”
她嗔道:“谁包庇你了?你快走罢,太子已然发现你了。”
“我自是知道他发现我了,他倒比你聪明。我冲你笑的时候,他便猜到我和你认识。”沈傲道,“他既肯包庇我,想是同你关系不错。只是,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狡黠,怕不是长命之人。”
“怎的就不是长命之人了?”她跺脚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何以认定我不会喊人来抓你?我、我现在就喊人!”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竟不懂?”他摇头道,“你也只适合做些引毒上身的苦差事了。”
引毒上身?她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不知他所云为何。又听他道:“想不起来了?可还记得在‘富甲山庄’是谁引你救出白一忠?又是谁教会你牵制蛊毒的办法?”
冷飞雪这才恍然大悟,指着他道:“你、你、你是那‘面具人’?当日便是你带我找到白轩主被囚之地,也是你助我救了被吊在城墙上的白轩主,还教我将蛊毒引致自身……可是,你跑到西夏皇宫做什么?你来刺杀谁?”
“我来此地做什么与你无关,你在此地倒让我很是惊讶。”他淡淡一笑,“当日见你不惜豁出自身性命救人,黄毛丫头竟有如此古道热肠,沈某实在佩服。”
“哪里,若中毒的是陌生人,我自是不会相救,只是白轩主于我有恩,救他又有什么稀奇?”她道。
“世人若都懂‘知恩图报’的理儿那便好咯!现如今,恩恩怨怨本就难以分清,错计恩仇的大有人在,恩将仇报的更是不足为奇。你这样的,算不错了。”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今日来此地,不为刺杀谁,只是想调查一些事情。只可惜,来晚了一步。”
冷飞雪不知他究竟想调查什么,也深知这样来去如风的人铁定不会将秘密告之,便问也懒得问了。忽见他胸口一片濡湿,定睛一看,竟有血迹,方才只顾说话,倒没注意他受伤了。
“受伤了?”她低声问。
“嗯,不然也不至藏在你这。”他淡淡道。
她叹了口气,取了些布料和伤药,替他包扎伤口。末了,他拱手谢道:“今日之恩,沈某铭记在
心。”
她道:“你于我有恩,我们扯平了,互相都不用铭记了。你若不嫌弃,就在这儿呆着,等外面防守松懈了,再设法离开罢。”
沈傲幽幽叹道:“辛苦查了这许多年,却在此地断了线索。”又环顾四下,忽地问道:“你是西夏国哪位亲王之女?或者是冒名顶替的?”
她想了想,终是打算说实话:“我乃瑾王之女,自小父母被人杀害,我福大命大,没死成,被宋人收养。如今阴差阳错回了故国,而且认了宗归了宗。”
“哦,原是瑾王之女。”他皱起眉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良久方道:“江湖风传,赵洛寒将‘月澜皂绢甲’给了你,他为何待你这般好?”
听得这个名字,冷飞雪心中一颤,不由埋怨起眼前这位恩人太过多管闲事起来。她怏怏道:“轩主行事神秘难测,谁又知晓他为何送我。”
“瞧你这架势,倒是不难猜测,无非是些儿女私情罢了。”他摇头道,“赵洛寒一世盛名,不想英年早逝。”
冷飞雪听他提起那人,心中甚是不悦,只将葡萄一粒粒塞进嘴里,并不插话。忽地想到汴梁客栈中那位“卖花女”,不由心中促狭,起了捉弄之心。
“沈大侠,说起这‘儿女私情’,我也有一事相问,”她笑道,“那位‘卖花姑娘’是什么来头?”
沈傲见她一脸得意,只淡淡笑道:“她啊,和你差不多。单相思的可怜女子罢了。”
“我怎么‘单相思’了?”她跳将起来,薄面绯红,“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见她急了,心中好笑,继续逗她:“虽然我不明就里,可按照常理推断,赵洛寒那样的人物,怎会看上你这黄毛丫头?论姿色,论武功,论内涵,你统统都没有。不是单相思,难道还是两情相悦?”
冷飞雪被他说得没了底气,又念及李笑寒之事,心中更是郁结。一时闷闷不语,呆立了半日。
沈傲原本无心伤她,不想却像正中其软肋,心中尤是后悔不迭,正要赔罪,却见她笑道:“沈大侠,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单相思。可那又如何?他如今死了,我还有大把好年华,将来嫁个如意郎君,一辈子甜甜蜜蜜,岂会再想起他分毫半点?不懂珍惜的人,纵是有好姑娘喜欢,那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好姑娘终是会醒悟,到时你哭也来不及的。”
沈傲不想她竟会想得如此通彻,反是让他心中触动。好姑娘终是会醒悟,到时哭也来不及了。他叹了口气,想起了一张明艳生动的脸,心里如刀割般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