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点燃篝火,搭帐篷,奏乐器,饮酒狂欢。侍从将新鲜猎物清洗烤制,周遭弥漫起诱人肉香。王子和亲兵们对饮吃肉,好不惬意,完颜宗磐又命歌姬献艺。
歌姬数十人,以鹿狍哨、腰鼓、芦管等乐器鸣奏,又有丹粉艳衣的舞者,手持铜镜,忽高忽低晃动镜子,镜面光泽闪耀,敲击则发出清脆鸣响,甚是有趣。
女真人能歌善舞,众人皆围火起舞。冷飞雪在一旁走神,忽被一歌姬拉起。她一个踉跄,忙摆手拒绝,那歌姬面露憾色,对同伴耳语了一通。冷飞雪只讪讪一笑,复又坐回原处。完颜宗望见她如此,只觉好笑,割了块鹿腿肉递给她。她也没接,摇摇头。
这时,一名歌姬走到冷飞雪面前,朝她行礼,用汉话恭敬道:“素闻王妃喜大宋风土,小的曾与一宋人歌姬结交,小的向她学了几首宋人的小曲儿。今日便献丑,望博王妃一笑。”
说完,便有两名乐师,一奏箜篌,一吹箫管,开始鸣乐。冷飞雪听那曲调倒有些熟识,但因她对乐律不甚明白,也想不起是那首调子。但听那歌姬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暮,参差十万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向凤池夸。
冷飞雪越听越觉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来。等那歌姬一曲终了,她还兀自走神。完颜宗望抚掌一笑,大赏那歌姬。
宗磐笑道:“宗望成家之后,脾□□好似乎变了。”
宗望摆手一笑:“大太子说笑了。”
宗翰也促狭道:“不知谁总说‘宋人的靡靡之音不堪入耳’,怎的今日还打赏了?”
宗望但笑不语,回头却见冷飞雪仍在发呆。他默默叹了口气,闷头饮尽杯中酒。
“这首是宋人柳三变的《望海潮》,小的唱的不好,并未唱出词中意境,还请太子、王爷、王妃海涵。”那歌姬盈盈一笑,卖了个口乖。
冷飞雪脑子忽地炸开,《望海潮》?她幡然醒悟,眼睛亮得堪比天上的星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怎么会这样?……她蹭的起身,几乎想也没想就冲到拴马的大树下,解开绳索,翻身上马。一时情急,也不知骑了谁的马,一扬鞭,疾驰而出。
往南奔了数十里,回头一看,身后并无追兵,她舒了口气。岂料,身下骏马忽扬起前蹄,转身往回奔驰。她惊道:“错了!”遂拉紧缰绳,试图制止那马乱窜。可那马哪肯服帖,只是横冲直撞。冷飞雪翻身下马,骂道:“蠢货!”说来也奇,那马见她下来,便不再闹腾,温温顺顺的低头吃起草来。
莫名失去坐骑,她愁闷不已,心中又是乱作一团。这时,见那完颜宗望策马朝她奔来。一旁吃草的马儿长嘶一声,撒蹄子往宗望奔去。冷飞雪目瞪口呆,忽又恍然大悟,原来她匆忙间所骑之马乃是宗望的战马,它常年跟随主人征战沙场,怎会轻易舍主人而去?她暗自叹息,这下可惹麻烦了。
“想拐走本王的战马?”完颜宗望凝眉斥道。
她摇头道:“对你战马并无想法,我只想离开这里。”
宗望叹道:“你竟这么讨厌本王?”
她见宗望数日来并无逾矩之止,也不像个十恶不赦的小人,便直言道:“其实我有大仇未报,如今忽然有了些线索,我不得不离开了……王爷乃是当世英雄,何不成人之美,放了我?”
宗望沉吟良久道:“既然有仇未报,那就去报罢。本王更可以助你成事,若你大仇得报,也定要回到本王身边。”
冷飞雪见他一脸诚恳,倒像真心实意:“那谢过王爷了。”生怕他后悔,谢完转身就走。
她止住脚步,心里忽地一凉,说不定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这边放我离开,那边就发兵西夏了。她回身道:“你为何帮我?”
宗望看向她,沉吟良久方柔声道:“姑娘行走江湖多年,却没听过‘一见倾心’么?”
她脸微微一红,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宗望将他身下良驹让与她,又道:“本王的战马是绝不肯跟人走的,这匹快马虽不及战马,但也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你快牵了去罢。”顿了一顿,又道:“放心,西夏无虞。”
寥寥数语,道尽她心中所想。这些年来,她见过许多种类的情爱:譬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暗慕,那是白一忠对苏天璇,是霍行云对沈千柔;譬如,有缘无份两地相思的错爱,那是温若对刘镶,是李笑寒对赵洛寒,也是冷飞雪对赵洛寒;譬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缱绻之爱,那是叶未央和沈千柔;譬如,破镜重圆的宽容之爱,那是龙不归和龙拂衣……假使世间真有“一见倾心”,确是美好而无奈的事情,那是完颜宗望对冷飞雪。
冷飞雪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魁梧挺拔,大地肤色,鼻梁有几分像温若,或许那种长相的鼻子代表多情。她别过脸去,叹了口气,一挥马鞭,马儿霎时蹿出一里开外。
她曾记得,“富甲山庄”庄主叶钧迎娶续弦的那天,叶家广宴宾客,她在谢修雨的帮助下混进了山庄。当时,叶家内院有个歌姬在台上唱曲儿,那曲子是柳三变的《望海潮》,唱曲者竟是男扮女装的叶未央。而在刚才,金人歌姬唱的正是这首《望海潮》。词的最后一句,“异日图将好景,归向凤池夸”,正是这句,令她想起“人皮画匠”说的话。“异日、好久、归去”,原来都是她听得断断续续,如今细细想来,那凶手用古怪的腔调并不是在“说”,而是在“唱”,唱的正是那句词儿。他的唱腔语气像极了叶未央……冷飞雪叹了口气,一下子寒意徒增。
她一路南下,马不停蹄入了大宋国境。这日,于汴梁附近官道上的茶亭中,她听得一桌江湖人士把酒叙说武林轶事。
其中一破裳长者道:“近年来,‘碧落轩’广招弟子,招募了众多江湖散勇。其轩主龙不归也因逃过‘人皮画匠’毒手,为整个武林敬重,江湖人争相拜在他的门下,如今的‘碧落轩’又风光起来啦。下个月初七,龙不归主持‘英雄大会’,旨在以武会友,天下各门各派都收到请帖往姑苏一聚。嘿嘿,老头子虽不在邀请之列,却也打算前去开开眼界。”
“以武会友是幌子,”一位目光精湛的中年汉子笑道,“怕是要争天下第一,武林盟主罢。要我说,谁能斩杀‘人皮画匠’,谁便是天下第一,还开甚么劳什子‘英雄大会’?”
冷飞雪听得“人皮画匠”四字,心念一动。这倒是个良机,若是能在“英雄大会”上揭穿“人皮画匠”的真面目,那便再好不过。只不过叶未央狡诈,单凭她一己之力定是难以揭穿他。
“依各位英雄看,谁能夺得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她淡淡道。
诸人瞟了她一眼,见是个黄毛丫头,不以为意。那破裳长者笑道:“小姑娘倒关心起这事来,若论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定归那‘人皮画匠’了,想他杀死多少武林高手,当真是无人能敌。试问天下第一,舍他其谁?只不过,此人武德有亏,纵使武功第一,又能令几人心悦诚服?”
冷飞雪闻言颔首道:“老前辈所言极是,我敬你一杯。”她以茶当酒,先干为敬。细细打量那长者,却见他花白头发胡乱以簪绾起,身上衣服破烂污脏,仔细分辨才知是件道袍。如此看来,他竟是个道士。因“玉真教”的关系,她对道士甚是不屑,此刻对眼前长者也莫名失了好感。
“‘人皮画匠’再厉害也不敌龙不归,依我看,龙前辈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一蓝衫青年道。
老道士闻言哈哈一笑,举杯饮了口茶,又道:“其实江湖中原有许多绝妙武功,可惜悉数失传了。比如,‘碧落轩’前任轩主赵洛寒的家传刀法;‘白发修罗’白一忠的‘归隐’刀法。老头子都有幸得见过,那些绝技比起龙不归的‘双圣’剑法,有过之而无不及。”
冷飞雪忽然从陌生人口中听得一串熟悉的名字,心中难免感慨,幽幽道:“‘碧落轩’藏龙卧虎,帮众各个都是高手。那里,当真是个好地方。”纵使赵洛寒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碧落轩”给她的回忆皆是美好。
诸人见她心向往之,都笑她没见过世面。一小眼睛男子道:“凡事也不尽然,‘碧落轩’虽说高手如云,可也有些武功低微的。姑娘你这般向往,不会也想当他们的门徒罢?”
她轻轻一笑,并未作答。
“哈哈,赵洛寒在任时,倒有不少女侠客慕名而去,争相拜倒在他门下,可惜赵轩主其人生性古怪,一生并未收徒。”老道士道,“可叹毕生绝学失传,遗憾至极。”
“一口一个赵洛寒,你认识他?”在座有一人好奇道。
老道士笑道:“我同他父亲赵敬诀是故交。”
“切,”一人讥讽道,“既然是故交,怎会连‘英雄大会’的请帖都未收到?”
“一把大年纪了还吹牛皮!”诸人哄堂大笑。
老道士也不辩解,随着众人哈哈笑起来。冷飞雪却信了。她悄声对那长者道:“前辈,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奇道:“老头子同你这小娃娃有甚么话好说?”
她道:“前辈认识赵洛寒?”
“认识。”老道士头也不抬,“长得和他父亲一般俊俏,是你们姑娘家爱慕的对象。只可惜,命太短。”
“敢问前辈高姓大名?”她凑上前打听。
他摇了摇头:“我也忘了自己叫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