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之内,冷飞雪面前的茶早已冰凉。
完颜宗望正想招呼人再沏一壶热茶来,却见山下又有人马疾奔而过,想是赵桓派来的追兵。
“蔡攸怕是没命好活了。”完颜宗望抿了口茶。
话音才落,却听茶寮老板于门前殷勤道:“各位客官,赶路呐?快请进来喝碗热腾腾的茶?”
完颜宗望将目光移至门外,却见蔡攸、赵洛寒等数十人骑马经过,因山路狭窄,他们只能放慢步子,鱼贯而行。蔡攸显是注意到小小茶寮前停满了马,又见十余人或站或坐,挤满了茶寮,不由提高警惕,示意手下速速离开。
完颜宗望侧过脸,不想让他们注意到自己。一群奔逃的宋人与一行乔装成宋商的金人咫尺擦肩,面面相觑。一时气氛古怪,周遭鸦雀无声。
当是时,冷飞雪忽道:“店家,换壶热茶来!”
这一叫唤,蔡攸的人齐刷刷往她这边看来,赵洛寒亦看见了她。
赵洛寒面色一凛,对蔡攸低声说了几句,蔡攸一挥手,其余众人随他先行离开。赵洛寒方翻身下马,走进茶寮。完颜宗望一干手下见有生人闯入,皆拔开兵器,严阵以待。
完颜宗望微微摇头,示意他们按兵不动。赵洛寒受伤的左臂仍在渗血,他不以为意,亦丝毫不在意周围杀气腾腾的人。他走至冷飞雪面前,但见她眼睛裹着一层绸布,心下惊疑。又见她身旁的男人倒很面熟,稍一忖思,知是金人完颜宗望——她的“夫君”。
“你为何在此?”赵洛寒的一句质问让冷飞雪扶住茶碗的手微微一颤。
完颜宗望冷笑道:“请对本王的女人客气些。”
赵洛寒并未理会他,又道:“眼睛怎么了?”
冷飞雪嗫嚅道:“叶钧下毒害的。”此话一出,她便在心中大骂自己没出息,明明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为何他一出现,随便对自己说上一句半句话,她便老老实实的回答他了呢。
“走。”赵洛寒抓住她的手,拉她起身。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别过脸去,冷淡道:“我的事,何需你管?”
赵洛寒的手僵在原地,一时接不上话来。
完颜宗望道:“她的眼疾需要新出土的人参,我会陪她往长白山寻药。”
赵洛寒面色一凛,回身看了一眼蔡攸。蔡攸面无表情的饮茶,似乎事不关己。
“夫人,天色不早了,上车罢。”完颜宗望牵过冷飞雪的手,带她往马车走去,她也并不推拒。
赵洛寒握刀的手紧了紧,跟着他二人行了几步。
冷飞雪毫不犹豫上了马车。
“小冷。”赵洛寒隔着车帘,唤了一声。
冷飞雪在车内并不吭声。
“劳烦阁下让一让,夫人既不想见你,你也别再纠缠。”完颜宗望冷言道。
赵洛寒冷笑一声:“夫人?”顿了一顿道:“再叫一声,我便要你狗命。”
“放肆!”金人侍卫闻言立马喝斥道。
完颜宗望也不生气,反是冲车内道:“这可如何是好呢?”
冷飞雪听赵洛寒这般“威胁”完颜宗望,心中一暖,鼻子也酸起来。想起自己刺了他一刀,心下内疚不安,却又念及他造下太多杀孽,一时又凉下心来,只呆在车内不吭气。
“快下车,”赵洛寒半命令道,“我没时间同你耗了。”
“你既有要事在身,就先走罢,我的事不用你管。”她怕了。怕他突然出现,突然失踪,突然死去,突然复活,像是一场精心布下的骗局,上当的却永远只有她。她怕他不可言说的秘密,不可捉摸的内心,以及如同布施般的好意,像是一个弥天大谎,唯有她还深信不疑。
“啧。”赵洛寒略有些不耐烦,忽地掀开帘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连拖带抱,将她拉下车来。
完颜宗望剑眉横竖,拔剑指向赵洛寒,厉声道:“放开她!”
冷飞雪推开赵,决然道:“你走罢。”
“小冷,”赵洛寒忽低声道,“我受伤了。”
她背转身去,淡然道:“找大夫罢。”说完双手摸索着又上了马车。
可惜,她看不到赵洛寒吃瘪的表情。
完颜宗望冲赵洛寒勾唇一笑,尔后翻身上马,喝道:“启程!”
一行人遂策马赶车,将赵洛寒甩在身后。
完颜宗望撩开窗帘,递给冷飞雪一个水囊:“为何气走他?”
冷飞雪叹道:“我哪里敢气他,从小都是将他当作英雄崇拜……只是没想到,英雄却是仇人。”
“更没想到,你喜欢仇人。”完颜宗望撩开车帘,往外张望,拧起眉头,“他一直跟着。”
她惊道:“一路跟着?”
“开心么?”他揶揄。
“他也许只是顺路罢了。”她道,“他的心思,谁又看得透呢。每次以为看明白了,都只是自作多情。”
“也别妄自菲薄,”他道,“他方才是真想杀我,那眼神真真比饿狼还狠。”
“他只是习惯了我唯他是从,突然违逆了他,有些不适罢。”她摇头道,“我有些困了,想睡上一觉。”
见她烦恼,完颜宗望便不多话,只命属下加快脚程。
冷飞雪这一觉睡得倒很踏实,醒来发觉马车仍在稳稳行走。忽觉有些饿了,便唤道:“王爷,能否停下吃些东西?”
马车略微放缓,有人递进来两个温热东西。她接过,咬了一口,却是鲜肉大包。她心想:完颜宗望怎还知道我喜欢吃鲜肉包?对了,自己似乎对他提起过。
这时又有人递进水囊,她接过饮毕,道:“外边安静得很,怎么听不见其他随从的马蹄声了?”
但听完颜宗望道:“本王行踪败露,已遣散侍从,免得引人耳目。”
“行踪败露?”她狐疑道,“是谁泄露你的行踪?”
他道:“谁知道呢,许是蔡攸。如今本王乔装潜入江南的事,已被人广为知晓,宋廷自会派人追剿,我们得加快行程。”
“既知有人追剿,你为何遣退左右,只剩你我二人?”她道。
“带着一路人马,别人一看便知本王身份了,如今二人轻装上路,倒也方便。”他道。
“哦,”她讷讷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对了,那个……他还跟着我们吗?”
完颜宗望沉吟半晌,方道:“没有。”
她叹了口气,再无言语。
“年纪轻轻,叹的什么气?”他道,“前面便出了扬州地界了,我们没时间投宿,得连夜赶路,你若累了,在车内歇息罢。”
“那你呢?”她知他驾车辛苦,好意关心道。
“何必管我。”他答得甚是生分。
她只得闭嘴不再多话,兀自呆坐在车内想些心事。
二人遂连夜赶路。一道车帘将二人隔作两处,一路无话。至三更时分,驶入一片毛竹林。冷飞雪因日间睡得酣畅,此刻分外精神。眼虽盲,听力却异常灵敏。她闻得车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沉下心来,细细辨别,发觉林中竟有人声。
“小心,有人。”她轻声提醒完颜宗望。
完颜宗望轻声道:“怎的还没睡?”
“日里睡太久了,”她道,“你可累了,不如出了这林子,稍作停留,你打个盹也好?”
他忽沉声笑道:“心肠倒很好。”
“毕竟你是因为我才……”她正要开声,却听他道:“别说话。”
她闻言噤声。
“奶奶的,这甚么鬼地方,连处打尖的地方也找不着!”不远处传来一粗鲁男声。紧接着是人走过落叶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商兄弟,你且忍忍,这条路虽偏,却也是最近的道儿,”又有一男声道,“我们得尽快赶往徐州与义军大队会合。”
义军?冷飞雪心想,莫不是抗金义军?
“听闻那金狗元帅完颜宗望将沿淮南东路北归,我们沿路早有安排,只等他入得瓮,活捉来下酒。”一人朗声笑道。
冷飞雪心想,这群人果是江湖上抗金的好汉。又想,金人虽不仁,可完颜宗望却是因她而身陷险境,说甚么也不能让他落入眼前这群人之手。
她默默握紧了腰间的刀,将赵洛寒昔日所授“赵家刀法”的秘诀悉数默念了一遍,心想即便拼了这条小命,也要护那宗望周全。
“哟,那边有辆赶路的马车。”但闻一人喝道,“且去看看!”
糟糕,被发现了么!冷飞雪心下一紧,忙冲完颜宗望道:“快跑!”
那完颜宗望并不睬她,反是勒马放缓步伐,等那群人追上。
冷飞雪闻得有人策马疾步而来,不由暗自祈祷那群人武功不高,自己能应付得来。
“呵,这位兄台,敢问车内是甚么人?”来人直截了当问道。
完颜宗望道:“内子。”
“可否请尊夫人移步下马?”那人道。
“抱歉,内子身体不适,行动不便。”完颜宗望淡淡道。
来者又道:“实不相瞒,我等听闻金狗完颜宗望携其妻入了我大宋境内,身为大宋子民,驱逐金狗,乃是义不容辞。还请兄台行个方便,让我等查看清楚。”
“大哥何必同他废话,抓了那车里人看个清楚便是!”一粗莽男声喝道。
冷飞雪气极,心想这些人打着抗金的幌子,却同强盗有何分别。
“许是天色太暗,各位看不清楚,我这儿有火折子,劳烦各位将手里火把烧得再烈些,看仔细了。”完颜宗望笑道。
四周忽地陷入死一样的沉默。冷飞雪不知发生了甚么,正当发问,却听来者歉然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完颜宗望回头冲车内道:“夫人,坐稳了。”说罢,长鞭一挥,驱车而去。
“哎,他们怎肯放了咱们?”冷飞雪奇道。
完颜宗望道:“看到金锭,自是喜笑颜开,早已忘了‘抗金’还是‘抗银’。”
“是么?”她心底生疑,虽说普天之下,爱财之人比比皆是,但江湖豪客鲜少有人为金钱折腰。不过,方才那群人或只是贪财宵小,算不得什么江湖侠客。
“只能说,你我运气不错,”他道,“碰到的不是难缠之徒。”
“咦,怎的有酒味?”她摸摸鼻子,一股醇香飘然而来。
他笑道:“方才那群人拿了金子,顺手送了本王一坛酒。”
“呃,竟有这等事。”她嘀咕道。
“本来困得很,喝上几口酒,倒是解乏。”他道。
她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果然有钱能使磨鬼推磨,口中敷衍道:“哦,王爷海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