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染明王走到了部下搭建的高台之上,在华美的王座上落座,这才笑嘻嘻地说:“每次看到卡尔这种表情,我都会想笑——废话就不说了,这一次我率军过来,就是想要见你们一面,跟你们打个招呼。今后我们可能就会经常在边境碰到了,真的见面了,也不必留手,就当我是魔族好了。”
乾达婆王“咦”了一声,皱着眉没有回答,而是狐疑地不断用视线审视两人。
尽管爱染明王意图做出一副多年未见她和卡尔的模样,可是,卡尔的神情不像是“因为故友忽然变成魔族之王而惊讶”,倒更类似于“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换而言之,两人应该在最近见过一面。
唔,不过,以神族习惯的“最近”说不定也有一些年了吧。
这么一想,乾达婆王索性沉默着看戏了。
过去那样天真可爱的小爱染终于长大了——只是似乎长得有些超过大家知道的年龄了呢,这种外貌和爱染如今展现的实力可堪匹配,那么也就不是和吉祥天一样因为太过弱小早早到达了极限才呈现出少年的面貌。
那么,“年龄”恐怕就是假的咯?
这样一想,难怪天帝登基以后,紧那罗一族就此消失了,过去常年停留在善见城载歌载舞的紧那罗恐怕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秘密啊。
幸好前任天帝并不那么宠爱乾达婆族,这可真是太好了。
乾达婆王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两人。
卡尔提克耶苦笑着叹息。
“我明知道你是爱染明王,怎么可能把你当成魔族?”
爱染明王狡黠地一笑,反问道:“阿修罗王啊,你认为,神族和魔族的区别究竟在何处?是发色吗?是瞳色吗?是肤色吗?是力量吗?是美貌吗?”她越是列举,言辞就越是犀利,“力量、长生、美貌,神族固然拥有,高等魔族同样也会拥有。决定性的区别究竟在哪里,你可以告诉我吗,阿修罗王?”
卡尔提克耶果真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本身难以回答,而“长生、力量和美貌”这几个关键词摆在一起,就会让他想起“壬生一族”。
他还是人类的时候畏惧从红王手中继承的壬生一族漫长的记忆,害怕看过太多的记忆会迷失自我,当他成为神族、成为阿修罗王之后,他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去累积“自我”,也有了足够的余裕去观看他人的记忆,把那些数千年的记忆分散开来,变为自己漫长岁月的调剂品。
壬生一族曾经被称为神,也被称作魔,如果说“神”善而“魔”恶,那么帝释天又算是什么?
神与魔的界限在后世并不那么清晰,正如一些大妖怪同样可能被尊称为“神”,而神明堕化也能成为妖魔,神与魔之间决定性的区别在哪里?
现任阿修罗王竟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
爱染明王了然地笑了笑,右手轻轻摩挲着冰戟,等到指尖被划出一点血痕,她吮着手指,继续说下去。
“我从前也不明白,为什么天界只有人族和神族,为什么魔族只能居住在魔界却总想要侵犯天界?当我走进了冰城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因为很久以前,魔族同样也是天界的居民,只是被阿修罗族放逐到了荒芜的边境,而这些遥远的边境最终也就被天界抛弃,变成了魔界。魔族并不是想要侵犯天界,只是想要回家罢了。至于现今居住在天界的神族……其中是否又有原本不属于这个天界的部族呢?”
曾经的天界公主、如今的魔族女王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她并不执着于等到答案,挥手让得力部下送来了座椅和茶点,大有在这里和故友开茶话会的意思。
发现了阿修罗王神色不对之后,乾达婆王主动接过了话题。
“上古之时的事情恐怕早已无人知晓了,不要说那么久之前,即使只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下一代神族也未必会知道了啊。”
帝释天登基之后天界发生了剧烈变化,这些事情爱染明王都已经知晓。她刻意地让军队停留在天界边境这么久,就是为了打探消息。正因为她的首要目的已经达成,她才有空闲来和故友见面。
虽然爱染明王早已停手乾达婆王成为了“持国天”,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和“持国天”见面。
听到这样的回答,爱染明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乾达婆王自从不当乐师之后,辞锋犀利了很多啊。”
乾达婆王柔柔地一笑。
“不,这是因为我在和爱染说话啊。”
对上位者说话才需要修饰言辞,需要温柔谄媚,对朋友说话则不需要矫饰,只需要真实。
爱染明王微微一怔,莞尔道:“果然还是伽梨啊……”
卡尔提克耶沉默了很久。
爱染明王话中的暗示他听懂了,所以无法回答。
如果爱染明王所言属实,那么,对于这个天界而言,阿修罗族才是外来者,魔族才是原住民,但是,阿修罗族驱逐了原本的原住民,将那些部族冠以“魔族”之名,从天界消除了名号,到如今已经经过了太久的时间,恐怕除了阿修罗王和历代星见,再也没有神族还知道这种过往了。
可是,爱染明王突然提起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这一场故友的见面看起来好似融洽,只有心怀秘密的人才感觉得出那些言笑晏晏下涌动的暗流。
阿修罗王和乾达婆王回到驻军所在,理所当然地对外宣称已经剿灭了敌人——至于魔族到底是真的消失了还是离开了又有谁知道?
善见城的来信使得阿修罗王不得不回返善见城,乾达婆王则率军继续清扫边境,并消灭所有可能残留的证据——无论是魔族女王的身份,或者是她们和爱染明王的见面。
这是一个不能泄露的秘密。
爱染明王在临别之时以魔族女王的身份对天界下达了战书,并充满期待地表示下一次在战场会面之时如果两人变弱了,那么她会亲手杀掉他们。
乾达婆王不得不承认一点。
——过去的爱染明王只怕比她还要会说谎。
这样的性格和实力的改变根本不可能起自离开善见城之后。
这么一来,全天界最为可笑的可就只有那一位美丽的公主吉祥天了啊。
哦,如果认真说起来,现在过上一些年,天帝还会为北方将军的妻子、前代公主吉祥天举办“星祭”,来庆贺吉祥天可以用“星镜”来占卜未来。
不得不说,在“星见”还活着的时候举办“星祭”,这根本不像庆典,只像是一个公开盛大的嘲讽。
可是,这又如何呢?
现在天界的笑话太多了,吉祥天的“星祭”相比之下也还不算最大的那个。
譬如说,生父不肯参加的孩子举办的生日宴,这也是一个笑话吧。
虽然她很想一直在边境打混到天王的生日宴过去,不过,天帝都特意来信催促了,她也只能给这边战场收个尾就走了。
乾达婆王回到善见城的时候,天王的生日宴已经开始了。
这还是“乐师”第一次在这样的宴会上迟到。
不过这也没办法。
她要先回乾陀罗闍换下战甲,从“持国天”变为“乐师”才适合参加这样的宴会。
人群中心的卡尔提克耶第一个注意到从善见城入口进来的客人,他喜悦地站起来,向着那个方向挥手。
“乾达婆王!”
“阿修罗王。”
乾达婆王稍稍弯下膝盖行礼,抱着她的竖琴穿过人群走过来,坐到了阿修罗王身边。
她左右看了看,视线掠过最前方空着的王座,露出一个微笑,轻声说,“今年也是一样吗?”
天帝的宝座上始终是空的,帝释天似乎从来都不在意很可能是他唯一继承人的儿子,每一次的生日宴会都是天后舍脂独力操持的。
这一次也是一样,只有天后的宝座上端坐着容光焕发的美艳的舍脂,天王坐在舍脂身边,不时往阿修罗王这边看一眼,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渴求。
卡尔提克耶抬手示意跟在身边的几位神将退后一些,也顺带着让刚刚聚集在他身边的神族们会意地走远一些,留下给他和乾达婆王说话的空间。
“是啊,今年也是一样。”
准确来说,今年帝释天倒是出现过,不过出场的理由并不是“给天王庆生”,而是“为凯旋的阿修罗王庆功”,喝过庆功酒之后他就走了,根本没有为天王再多留一分钟。
乾达婆王拨动了琴弦,给本已热闹起来的宴会增光添彩,借着乐声的掩饰,她继续轻声细语。
“真是不明白啊……”
卡尔提克耶轻哂。
“谁知道呢。我从来就没有弄明白过那位的想法。”
打从他的兄长战死沙场,而帝释天竟然不顾作为武神将的尊严抓了舍脂来威胁他,他就完全弄不明白了。
起先他也设想过帝释天给予“阿修罗王”的殊荣和权力可能只是有毒的诱饵,可是这么多年过来,帝释天竟然大有把事情通通推给他的意思,他都想为毗沙门天鸣不平了——这明明就应该是心腹做的事吧?!为什么还让心腹屈居他麾下?
毗沙门天竟然也兢兢业业开开心心地为帝释天效力这么多年,毫无怨言。
这对君臣真让他无语。
乾达婆王忍住了笑,没有说出那个盛行于善见城的流言。
“不过,也就只少了那一位啊。”
乾达婆王的感慨当然不是无故而来。
善见城的这一场宴会缺席的“贵宾”也就只有天帝而已。
各族之王、四位将军、各位武神将与天界有头有脸的神族都在这里,之前包围了阿修罗王的就有夜叉王和迦楼罗王。
这样一提,似乎也很久没有见过迦路妲了,听说迦楼罗王妃又有了身孕,不知道迦路妲是不是在照顾母亲?
卡尔提克耶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四处看了看,悄悄地在心里数了个数,果真全都出现了,他顿时失笑。
“乾达婆王真是敏锐。”
“毕竟我是乐师啊。”
乾达婆王笑吟吟地回答。
身为侍奉天帝的乐师,当然要对某些问题足够敏锐才行。
卡尔提克耶摇摇头,对身旁的神将低声交代一句,没过一会儿,真达罗就从某处取来了一架竖琴。
乾达婆王怔住了。
卡尔提克耶接过竖琴,试了试音,跟着乾达婆王之前的旋律演奏起来,微笑着说:“我们很久没有合奏了吧?”
乾达婆王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