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逑仪其实从未正眼打量过元邑楼。
杨宗和元穆算是志同道合,一人出生贫寒但谋略过人,一人世家公子却不流俗世,两人的政见也基本贴合,再加上年轻时同在都察院为官,更是惺惺相惜,少时时常秉烛夜游、芒鞋踏青。
说来也巧,杨宗和元穆都算是晚来得子,而且元邑楼只比杨逑仪大半月而已。
在教导孩子方面,杨、元不约而同地扮演着“严父”的角色,只不过因为元邑楼是男儿,元穆多给了他一分生长的自由。
就是这一分的自由,将元邑楼踹进了军营里,也使得世代从文弄墨的东兴元府出了个骁勇善战的将军。
理论上来说,元邑楼和杨逑仪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但是二人因为家教,也并没有太多的交流。
在一纸婚约下来之前,不过点头寒暄之交。
当正式接过那一道赐婚的圣旨,杨逑仪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端庄的妆容、盘起的发髻、满身的配饰,晃晃然之间,她竟有点想不起来元邑楼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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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三书六礼,一个流程也少不得。
今年的春来得迟,杨府的后院内。
杨逑仪远远地站在长廊上,簌簌而下的雪烟煴如雾,缥缈之间锦帘晃动,杏花微雨般,飞花相与会。
她起先看到了一只手端起灰白釉的花口杯,那人的肤色不算白皙,指节上布了几道刀痕,单看着很是可怖,但下一瞬,他卷起了袖口,稍稍露了节腕骨出来,那处生了颗小痣,衬得他忽而温和清润了些。
“你家小姐是不是有事耽搁了?快去寻她一下罢。”室内传来的嗓音犹是青山碧水一般,很轻也很磁性。
杨逑仪回了神,低眉整理了一下仪容,才绕过转角,掀帘而入,“我来迟了些,实在抱歉。”
她脸上的笑意淡淡,一贯的知性懂礼。
“不晚。”元邑楼站起身来,目光凝在她的身上,不是轻浮的打量,只是轻轻柔柔地落下,仿佛迸珠泻玉的溪水。
落座时,他亲自给她斟了杯茶,而后两人相对而坐,都没有说话。一味地品茗。
这是他们第一次以“文定”后的身份见面。
杨逑仪一面掩袖渳茶,一面悄悄地看他。
面若冠玉,风雅谦谦。
他生的俊美,墨发玉冠,脸颊到耳骨的位置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只不过不是很明显。
应该是在陈年旧伤了。
杨逑仪微微颤了颤眼睫,她也不知道他那伤是怎么来的,毕竟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有缘到这个地步。
夫妻,他们竟然要成婚了。
此刻唯一的观感是,她板上钉钉的夫君虽然一身的书卷气,但不失男子的刚硬和气魄。
这是杨逑仪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瞧元邑楼。
——好像也没有那么糟心。
——
成亲后的第一年,元邑楼在院子里种满了兰花,夜里凉寒时,外头清幽的香气绕梁,像是皎皎月光坦荡于天地之间,潇洒且旷达。
杨逑仪捞过桌案上的话本,随手翻开一页,只是看到第一页的内容,她就怔住了。
“怎么了?”元邑楼走到她的身后,看着她手里的话本,轻笑了下,“这是酌儿今日差人送来了,她托我给你。”
他微微低头,看着题为《贵妇求丹续梦》的奇闻怪事,问了句,“你喜欢这些?”
杨逑仪摇摇头,又点头,她盘起的发髻卸了朱钗玉坠,纤长的颈子像是放松的琴弦,在烛灯下莹莹如水,吐出的话语略带嘲意,“我不喜欢这个故事,这都是骗人的。”
元邑楼赞同地笑了笑,“市井小说哄孩儿的罢了。”
顿了顿,察觉她刚刚的动作,又道:“你若是想听些怪闻怪事,我行军打仗时在塞外遇到了不少,都可一一讲给你听。”
杨逑仪将手里的书放下,迟缓地转过身,脸上也浮了笑意,“好啊。”
元邑楼看着她将那本书合上放下,又默默拿起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尘,搁置进书架的角落里,他不解,“这书你不看了么?”
杨逑仪摇头,声线温婉,如沾了夜色的白兰,“殿下送的书,我已解其味,不必再翻开浪费时间,就让它吃灰去吧。”
皇后是想要提醒她,迷途知返,犹时未晚。
那人本就是个浪子奸徒,不值得托付。
——
后来在昆蓥围场里,一行人浩浩汤汤出发狩猎,元邑楼慢了一步,他耐心地等着杨逑仪。
杨逑仪从营帐里出来,见他等她,便走得急了些,穿着热气,将手里捧着的平安符递给他。
骑在马上的元邑楼身形高大壮硕,他松了缰绳,俯身下来,却不是轻浮地捞走道谢,而是颇具诚意地双手接过。
“这是我亲手绣的平安福,在钟灵寺开过光了的,保夫君平安得胜。”杨逑仪荔眼笼花,收回的手交叠在身前。
元邑楼珍重地将平安福放到心口的位置,脚下的烈马隐隐躁动,踏起阵阵飞尘,他情真意切地看着她,没来由问了一句,“你要和我一起吗?”
杨逑仪慌了慌神,摆手退了一步,婉拒他,“我不会骑马——”
“我教你。”元邑楼弯腰递了一只手到她面前。
杨逑仪垂眼盯着那只温厚有力的大掌,第一反应却是往两旁的地方看,似乎害怕别人瞧见,“不了,这要是被我父亲知道——”
“你是我元邑楼的夫人,不必在乎以前的规矩,一切有我。”元邑楼的话一字一句砸在她的心尖上,“上来。”
“可是狩猎的话,我会拖累你的。”杨逑仪再三犹豫。
饶是元邑楼这样的好性子也被磨得没有了耐心,他头一次没有经得她的同意,便拉过她的手臂,托着她的肩背将人带上了马。
杨逑仪惊慌失措地靠在他的怀里面,脸上一派的端庄得礼失了颜色,没给她缓神的机会,身后的人策马而起,他的嗓音随着耳侧的疾风散开,笑声爽朗,“头筹而已,夫君不差这一次,让给他人好了!”
不知是吓的还是惊的,她脊背僵硬地靠着他的胸膛,心底不大平静,像是古板严肃的世界里破开一个灵动的口子,满月涌了进来,只有她的心还在跳着。
他的手轻捏着她掌心的软肉,像是安抚。
然后,杨逑仪望着远处寸碧遥岑,笑了。
如果年少未能得偿所愿,那么再遇良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眼能看到的百年静好、白首永偕,也——不算坏事。
杨逑仪爱的或许是平静海面下的滔天海啸,解徐行只是浪花上最扎眼的一朵泡沫,日光一照原型毕露无疑。
他元邑楼才是真良人,他的柔情宽怀背后和她一样。
藏着一颗大逆不道的贼心。
——碎碎念
这部分算是给“一辈子循规蹈矩”的杨姑娘和“行事温和却擅武”的元公子一个完满的结局。(ps:本来我打算让他们的故事变得极具封建吃人底色的,具有悲剧的政治联姻,但是杨、元都是极好的人,我在写他们的过程当中不知不觉写了一个番外,冥冥之中他们应当幸福。)
还有就是,我觉得性格相似的人在一起,这种爱情本质是爱己,我爱我自己的个性与叛逆,所以我会爱上和我相似的你。(ps:我有一个大胆灵感的“另类水仙文”哈哈哈,等以后有机会我得写出来,故事大纲我都写好了,比较复杂,但应该不会很长,水仙文的受众比较小,不过我还蛮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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