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楚衍拢好披风,提起灯笼,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风卷纱帘,花询走到亭口,屋檐那瓣桃花被风吹下,她伸手接住。
“今年桃花开得好了,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宠。要想花开永不凋谢,还是得靠花府栽培。”她合上手心,走出亭外,到桃花树下,看着满地的桃花瓣,俯身将手心的花瓣放在地上,与一地桃花做伴。
“表妹深夜不睡,在这里捡花瓣玩呢?”
花询一惊,循声看去,花岸负手从桃林之中走出来,红衣轻灵,嘴角含笑。
“表姐怎么也还不睡?”花询换上笑容,站在原地等花岸靠近。
“我觉这月色正好,想说半夜不能做个‘采花贼’,看看表妹心肝疼爱的海棠。没想到迷路走到这,看见楚仲辞与表妹俩人煮酒弈棋好不快活,便怕打搅。”花岸近前来,月光镀在她脸上,投下半面光影,妖媚之极。
不想她早就来了,还躲了那么久。花询愣住,问道:“表姐听见了?”
“听见什么?”花岸面向亭子而立,笑吟吟道,“这离亭子那么远,你二人谈话如此小声,我能听见什么……倒是表妹这么心虚干什么?两个人躲在这讲什么私密之事不能叫人听见?莫不是表妹想当楚仲辞宠姬么?”
花询蹙眉,心中甚是不喜花岸这张嘴,便不答话。
“坐天下的楚氏,皇族公子,竟然个个以私养男宠为好,王亲贵女,自养女姬,宠爱尤甚,外称姐妹,内为夫妻。”花岸回过头来,勾起嘴角讥笑道,“世人多爱同性,并以之为荣耀,炫之以富贵,我还劝表妹不要和楚仲辞夜会,除非表妹真想攀就宁王高枝。”
“表姐!”花询不悦,冷眼看她,“仲辞与表姐没有私怨,表姐私下说她人之事,这不好罢?又不是所有姓楚的都有此癖好,纵使有,与世人何干?与表姐何妨?喜爱男宠女宠,都是她人自好,纵使我与仲辞真有什么,我也不觉得那是龌龊!你无立场无资格置喙!”
“哟?没想到咱表妹竟然这么通透?”花岸赞赏道,“不愧是……”她忽然顿住,改口道,“表妹真心不厌?”
花询迟疑了一下。她道:“那是他人抉择,不是我,我虽不喜,但是不厌。”
月躲云后,云遮明月。花岸转过脸来,叹道:“不想表妹也是一个痴人。”
这倒让花询不知花岸那句“痴人”说的到底是何意。
“表姐究竟是何人呢?”花询凝望她,“十年前花朝节,表姐来寻花签不见,十年后又来上门,这回寻的是什么?”
花岸露出惊讶的表情。月亮又出来了,照亮了花询脸上的冷意。
“咯咯咯咯……”花岸捂嘴欢笑,笑得前俯后仰,“表妹是怎么认出我的?十年之前你不过六岁,还记得住我?”
“不管表姐寻的是什么,我只想说,但有可给的,我能给便赠送也无妨。可有一样,表姐要是伤我家人与仲辞,我可不会这么容易放过表姐。”花询走过与她擦肩,笑着道,然后往院子里走。
“诶,那我若要的是那株海棠呢?”花岸在身后道。
花询停了一下,回头道:“花乌鸦你做梦!”快步离开。
花岸气得跳脚:“乌鸦你大爷!我是无涯!”
她看不见花询身影之后,才气冲冲到花渡的院子,一点也不管半夜三更花渡是不是已经睡下了。上前就野蛮地敲门:“花解语,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还没睡!开门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花渡一身白衣常服,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道:“花岸,你作什么?”
花岸的气势顿消。她往里面张望道:“你还真没睡啊……干什么呢?”
“你是来寻死的么?”花渡转身往里面走,坐到桌边,讲方才看一半的竹简合上,搁置在一旁。
“……我巴不得升仙得道万万岁,寻什么死?我是来跟你告状的!”关上门,花岸腆着脸坐到花渡身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告什么状?”
“花询她欺负我!”花岸嚷嚷道。
花渡睨了她一眼,不为所动,端起茶碗喝茶:“所以呢?”
“……”花岸噎住,她不甘心道,“她欺负我,你不给我一个说法吗?”
“我要怎么给你说法?”花渡道,“欺负你又如何?我又与你不熟。”
“你——”花岸气得咬牙,“神仙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放下茶碗,花渡淡淡道:“你连东西都不是。”
“不是,你们当神仙的都这么无耻吗?花解语,你就是一个伪君子!”花岸气急败坏道,“当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的时候那么敬重你,你竟然这么对我!”
“我如何待你?”花渡似笑非笑道,“是谁答应我得到花签之后,永远不会来花府打搅我?又是谁,知道我的身份之后还敢占便宜,自称表姐的?”
“好!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放任花询这么胡作非为啊!你要是不管,那我只能自己动手欺负回来了!”
花渡挑眉:“无涯,你修道修仙,难道没有修心么?”
“说起这事,”花岸哼道,“你给花询写的那几个字,还真是漂亮。我说,你对她那么好,该不会是惦记上花府地下的东西,才一直这么接近她罢?”
“与你无关。”花渡道,“你既然来了,就给我安生一点。从前种种皆不作数,往后你再做什么,还须三思。”
花岸扭着腰起身往外走,负气道:“反正你我不熟,你管我那么多作甚!你的恩情我记住,赶明儿我得道成仙了,一定给你送份厚厚的大礼来答谢你的大恩大德!”
“还有一事。”
“有话快说!老娘还困呢!又不像你们这群神仙不吃不喝不睡觉!”
花渡轻叹道:“你离楚家人远一点。我替你算的卦,应在楚家人身上。你要知道,你已经有所成了,不出差错,位列仙班,指日可待。”
“知道了。”花岸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花渡看着她将门关上,垂眸挡住眼底的淡漠。
漫天梨花纷飞,山崖险峻如刀削磨,高楼孤立山间,叶笛声声迭迭。金色大鸟盘旋在半空之中,鸾皇时而俯冲直下,时而翱翔云端。楼近崖壁,扶栏之外便是悬空,俯视一眼,不尽深渊,极其可怖。清风吹拂,梨花香弥漫在楼台之中,有三三两两只白鸟栖息在树枝上,梨花瓣洒落纷飞。远处有鹰啸,天色湛蓝清秀,流水淙淙,怪石嶙峋,远处可望白雾环绕。
花询扶着栏杆,眺望对崖的梨花如雪,白得干净。她偷偷地回首去看吹叶笛的女人,口中遗憾道:“可惜没有锦囊,把那些谢了的花瓣装起来,还可制成香囊。花香总是要比那些木料的香更得我心一些。”
笛声停下,花渡嘴角含笑,颔首道:“若你想要,太容易。”
见她长袖一挥,花询回头看向梨树,只见所有落在地上的花瓣全浮在空中,仿佛有人将其一片片捡起,贴在半空。
花渡翻手拈诀,花瓣便全都排成行列,飞速融合在一起,又有几道白色雾气飞入其间,两个白色的香囊渐渐成型。
收了手,香囊飞至花询面前。花询拿着两个香囊舒心笑开了眉眼,递给花渡一个:“可真好。在这梦里,我要什么有什么,我真是不想醒了。”
“梦里的东西都是虚幻的,你何必挂念?”花渡摸了摸她的发顶,温柔道,“留不住的,只能讨你片刻欢心,若太执着,那些短暂的欢心,都会变成长久的痛苦。”
花询想了想,说:“此言甚是。”
“你明日就及笄了,可是个大人了。”花渡低眸,眼底似乎有雾气氤氲,“及笄后,就该许婚了。”
花询抬头看她,心里不觉有些伤感。
“你我相识了十年,你看着我一日日变化成长,我已然视你如长姐。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入梦见你。”她的笑意消散,心头有些闷,“你不说我也不问,你说是你是花仙,我信。那些未知的,或者不能懂的,我就权当是我梦中臆想。”
她走到凳子前坐下:“也许是我太孤独了。在花府里,越是聪明越会知道得多,知道得多了,就不肯与那些人为伍。勾心斗角,非我所愿。这真的只是我的梦,梦里有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姐姐,可以去江南漠北,去天涯海角,去我向往的地方。没有杀戮没有私仇,没有讥讽没有谄媚。”长叹一口气,重新带上笑容,“这里太好,我会沉迷……你太好,我会依赖你的。”
“虽不能满足你那些愿望,但是只要在梦里,你要的我都能给。”花渡捏紧了手里的香囊,看着花询道,“只是这些都是假的。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你……”
“我知道。”花询打断她的话,扬起笑,“我那么聪明,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呢?”
一时静默。
“是啊,你那么聪明……”花渡抿了抿唇,眼角带笑,“花询,我给你取一个字好不好?”
“取字?”
“嗯。”花渡点点头,微微一笑,“花询,表字问棠。”
问棠。
花询摩挲着手里的锦囊,心底慢慢地念着这两个字。
“问棠——”忽然眼中滚落眼泪,不知是悲是喜,心间酸涩难喻。她自己吓了一跳,忙擦掉泪水,笑道:“好字,我很喜欢。询花问棠,花询,花问棠……好字,好字!”她反复念着这话,莫名觉得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