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人与记忆终眼中容不下半点沙子,总是笑的一脸娇憨的嫡姐逐渐重合,陆芸走到桌边坐下,室内异常整洁,光可鉴人的地砖上铺着厚厚的地衣,桌上茶香袅袅,摆放着三五碟点心。
右手边一名宫女跪坐在垫子上,持着一柄巴掌大的芭蕉扇,时不时对着泥金小炭炉扇动几下。
脑中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陆芸看姐姐,发现姐姐也在看她 。“母亲她很担心你。”
陆蓉勾唇浅笑“我在这深宫之中能出什么事。寒来暑往,几年过去,妹妹没怎么变。”
“母亲他们也很好。”陆芸看着她的眼睛,徐徐开口“只是银禾她去了。”
“银禾。”陆蓉目光幽幽“金禾走的还早呢。”
一阵寒意直冲脑门,嗡地一声,陆芸扶住额头表情晦涩“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
陆蓉环视殿内“宫里千好万好,就是规矩太多,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抓住小辫子,没什么可说。”端起杯子浅浅啜饮,一举一动无可挑剔。
陆芸始才注意到她十根手指上都涂上了鲜红的蔻丹。
“妹妹也觉得不好看?”陆蓉笑着将手送到陆芸面前,让她细瞧“我一开始也不喜欢,后来看惯了也觉得不错。”又捻起一块点心放到陆芸掌心“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陆芸没动 “小时候我吃的多,姐姐和哥哥担心我吃不饱,总将自己的点心分一半给我,常嬷嬷为此不知念叨多少遍。”
闻言陆蓉先是一怔而后嘴角微翘。 “母亲听了不仅没管,反而让人偷偷给你做了个大碗,我和弟弟的点心也比以前多了一倍。有一次父亲看见了你的碗还奇怪,母亲说碗大但是浅成功将他糊弄了过去。”
提起过去的事,陆蓉单手托腮,两眼弯弯很是开心。
陆芸忽然开口“姐姐,我刚才在你这里见到的小太监呢?”
陆蓉慢慢坐直身体,眸色沉沉“我这里哪有什么小太监,妹妹定是看错了。”
陆芸默然。
陆蓉目光复杂“我其实从小就感觉你跟别人不一样,可不管是母亲、父亲还是外祖母、小舅舅似乎没有人发现妹妹你异于常人。直到进宫后听说了一些事,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小妹妹居然是这么的厉害,原来家里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你的不同,但大家都不约而同选择替你遮掩。”
“甚至于先帝属意坐上皇后宝座的人也是你!”陆蓉突然有些激动“明明已经送你和亲南越,还想着用一招偷梁换柱将你带回送进宫!”
随着桌子的晃动,盛在白瓷茶碗中的琥珀色汤水泛起点点涟漪。一旁的小宫女蜷缩着身子,以头触地。
“都是陈年旧事。”陆芸掩去眸中情绪 “先帝确实数次提及此事,但是陛下与我都没有接受,陛下始终坚定的选择姐姐,姐姐难道不相信陛下么?”
“相信?”陆蓉眼神恍惚,喃喃自语“都说我变了,殊不知有人变得更快。母亲数次委婉劝我不要进宫,可惜我现在才明白这寂寂深宫容不下半分男女之爱,珍珠视如鱼目,黄金只作砂砾,我去信谁?又该信谁?”
陆芸越听越觉得难过,低声自语“我曾以为你会开心。“语气稍顿,陆芸轻轻吸气”其实你进宫一事也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不是为了牵制南越,你可以不用进宫。”
陆蓉仰头看着绘满了各色吉祥如意纹饰的井口天花,拭去眼角的泪痕,表情似哭似笑“你真傻,我这样与你何干?本来就是我自己选的路。倘若我过得好了也不一定会感激你。”
“更何况你为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陆蓉低头看向陆芸掌心,飞快伸手抓住点心远远扔了出去,眸中含泪悚然一笑“这江山又不是我的江山,本该给我的不给我,还要我们赔上这般多的东西,没有道理。”
点心咕噜噜滚远,停在一人脚边。
“阿芸,我们该走了。”周伯礼穿着昨晚的玄色重甲,腰间挎着一把黑色长剑,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眉眼间含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眼不错的盯着门内的妻子,遥遥伸手。
“阿芸,走了。”
陆芸起身又被人拉住衣角,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在金红色凤袍上留下斑斑泪渍,一只红色木匣被塞到手中。
“妹妹,对不起。”
及至坐上马车,忍到极限的陆芸伏在周伯礼怀中失声痛哭,京都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京都,她几乎失去了这里的一切。
城门口,陆芸靠在车璧上,出神的看着远处的朱雀大街。马蹄声由远及近,看着空手而回的阿大几人,陆芸毫不意外“看来姨娘并不愿意跟我走。”
阿大挠了挠头,姚太太的原话他说不出口。
陆芸放下车帘“走吧。”
周伯礼重新撩起帘子 “不急,再等等。”
陆芸无可无不可“要是那些铺子还在,买些土特产回去送人也不错。”
周伯礼轻轻攥住妻子的手“南越已与覃朝签订盟约,两地以荆州为界互不相干,你想开什么铺子都行。”
陆芸看他“顺利么?”
周伯礼傲然一笑“若非我及时出兵,那些人未必有这个机会站着和我说话。”再说他已经手下留情,仅仅只是划清界限而已。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马儿偶尔会发出几声嘶鸣。
六子缓缓靠近,神色警惕“主子,有一队人在暗中窥伺。”
话音落下,城墙之上陡然冒出几十个手持弓箭的人影,寒光闪烁的箭尖纷纷对准马车
陆芸面色微沉,按住周伯礼,起身站到马车旁,对着来人换上鲁望嗓音“大贾,可还认得我?”
大贾一身四品武官甲胄,闻言脸色大变“你,你是——”
陆芸挑眉,抬手止住他的话,如闲庭漫步般徐徐靠近,眼神锐利“昨晚我只身夜探敌营,你在何处?”
大贾面红耳赤,垂头侧身 “对不住,将军有令所有人不得擅自离营。”
“好,那你们现在又在干什么?”陆芸高声呵斥,环视周围“是想要恩将仇报,对救京都万民于火海的南越人拔刀相向吗?”
众人目光闪烁,皆不敢与她对视。
林照野终于显露身形“郡主娘娘误会了,末将只是奉陛下之命前来送一送世子殿下与郡主娘娘。”
陆芸发出一声嗤笑“林将军,好大的威风。”
林照野拱手“末将不敢,末将只是牢记自己覃朝人的身份,按陛下旨意行事而已,请郡主勿怪。”
说的谁没做过覃朝人一样,现在听来更觉可笑“林将军,昨晚我只身范险夜探鞑子大营,烧他们弹药库的时候,你在哪?”
林照野面色平静“在其位谋其政,大敌当前,绝不能仅凭一时意气逞匹夫之勇。”
陆芸眯起眼睛 “你们杀了多少鞑子?抓了多少鞑子?南越军打鞑子的时候,你在干嘛?”
林照野垂眼“等末将带人赶到时,大部分贼寇已经被南越军虏获驱杀。”
陆芸恍然大悟,语速飞快“所以你们林家军没杀几个鞑子,还要怪别人不该逞匹夫之勇。在鞑子闯进城中到处杀人放火时,你该不会想着的是保存实力,留作他用譬如恩将仇报,对内挥刀!”
林照野脸色难看“郡主娘娘休要胡言!”
陆芸满心悲凉 “我四岁时便奉上圣皇太后之命出家,为覃朝祈福。十三岁时废太子与前丞相卢旦命我和亲曹国,欲为覃朝换来三千匹骏马。是我在紫宸殿一次又一次杀退庶民覃信的叛军,保护先帝。也是我和亲南越九死一生,一次又一次助你们陛下坐稳皇位。”
“林将军。”陆芸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将军恨声开口“你以为仅凭一纸诏书,南越就会乖乖听话拿出十万大军助你们脱困?”
林照野握紧拳头 无力辩驳“南越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可现在不是!”陆芸无比愤怒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京都如今的模样,再看看堆在城下的尸骨,今日你若是敢动他一根汗毛——南越会善罢甘休?”陆芸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填了无数性命进去才换回的太平日子,莫非今日就要毁于你等手中?!”
林照野脸色铁青“末将不敢。”
陆芸再也不愿看她一眼,眸中水汽弥漫声音颤抖“对覃朝我仁至义尽,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