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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此举朝欢庆之时,丞相大人必然到场,痛斥魏国公狼子野心,圣上下旨论功行赏,丞相、木保世等俱在其列,元丞相神色囧囧,已看不出一点憔悴之态。

“丞相可安好?”圣上问道,元离经丧子之痛后,本来悲伤至极,行为荒诞,但仅仅半个多月,却好似换了一个人,不仅精神抖擞,甚至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

“皇恩庇佑,臣已无大碍,臣不幸,这把年纪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想随犬子去了,可皇恩浩荡,臣一见到那宝物,便立刻好了,只觉精气溢满周身,说不出的畅快。”元离说道。

元离所说的宝物,是景熙皇帝的头骨,两百多年前,女真人攻灭理朝,女真军中有一个叫番僧,趁乱打劫,带领手下的士兵盗掘理朝皇家墓地,他们挖开景熙皇帝的墓室后,惊讶地发现这位皇帝的尸身竟然没有腐烂,浸泡在水银中,于是,这些人把景熙帝的尸体拖出来,倒挂在树上,沥干水银,又把他的头割下来,制成酒器,躯干则被烧毁,酒器被女真贵族当作把玩之物,从此流失,番僧在盗掘皇陵时,还盗走了一本景熙皇帝亲手抄写的《道藏》一书,均不知下落。

圣上多年前听说此事,感慨景熙皇帝不幸,蛮人可恨,便让元离负责寻访景熙皇帝头骨,还藏于皇陵。

也恰恰是在西南军报传到京城前两日,卧病在家的丞相奏报圣上,派去寻访景熙皇帝头骨和《道藏》的人回报,多年寻找,终于在西域龟兹国王宫找到了这两样东西,花重金了将二物赎了回来,景熙皇帝乃亡国之君,二物不详,因为不敢擅自送至宫中,请圣上到丞相府一观,然后遣人送至其故陵埋葬。

圣上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这也是多年没有着落的一件心事,于是,第二天便摆驾前往丞相府看这两件遗物。

銮驾离开景仁宫,自东城而出,至立德坊,因圣上不想惊扰百姓,是以并未静街,也正好看看市井的热闹,路上烟火之色透过绣帘飘到銮驾里,圣上心神宁息,颇为满意。

到立德坊漕渠附近时,銮驾突然停了下来,圣上询问怎么回事,太监奏道:“有一人蓬头垢面,浑身血污,自称京兆府少尹李准,要面见圣上,奴婢看是个疯子,正让侍卫将他架走。”

听到“李准”这个名字,圣上心里咯噔了一下:京兆府早就报朕,李准已死于贼人之手,凶手至今没有抓到,当时明安也在场,看的真真的,现在怎么又活了过来,是什么人在搞鬼。

“带上此人,銮驾继续走,到拐角处让朕下去,你们不许跟来,给朕换上便服。”圣上吩咐道。

“陛下,这里恐不安全,不如···”太监说道。

“不如什么,多话!”圣上呵斥道。

“是是,奴婢遵旨。”

銮驾沿着中州大街缓缓而行,走到光华街时右转,这里是主街旁的一条偏道,离坊门更近,绿树成荫,路两旁种着紫叶李,一人多高,颇为安静,行至拐角处,略一停,圣上从銮驾上快速走下,穿着一身寻常浅绿皂袍,几名侍卫跟上,同样也是寻常打扮,一人搀着拦轿之人尾随着。

至僻静处,圣上命侍卫将人带来,那人跪在地上,衣衫破烂,腹部缠着一条粗麻布条,浑身都是伤口,圣上良久不作声。

一旁侍卫警觉地盯着此人,只要见其异动,立时就会削掉他的脑袋,只见那人将手伸进了怀里,便嗖地一声拔出佩刀架在了那人脖颈上,圣上却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只见那人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锦袋,这种锦袋往往都是朝廷配发给六品以上官员盛放印信用的,锦袋还未打开,圣上却已一个箭步上前,弯腰抓住了那人拿着锦袋的手,激动地说道:“文恒,你还活着?!”侍卫们从旁看到,圣上竟然眼中闪烁含泪。

圣上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既然没死,为何要装死?为什么不来见自己,一连串地将自己的疑惑全都抛了出来,看得出来,尽管李准只是一个京兆府少尹,但显然和圣上的关系非同一般。

李准早已痛哭失声,顾不得回答这许多问题,略稳一稳心神,便急急对圣上说道:“丞相府万不可去!”随后,便同圣上到一旁细说了起来,圣上听罢,带众人匆匆离去,消失在街巷里。

丞相在相府门口恭迎銮驾,一个时辰前已有宫人来通报:圣驾已到立德坊。

可是,这么点路程应该早就到了,却迟迟不见銮驾的影子。

又等了两刻,墨垣卫来报,西南加急战报送到,圣上着急回宫知晓西南战事,改日再看宝物。

离丞相府不远的地方,是京城有名的一条老街,都是卖各种特色吃食的,其中一处阁楼上,墨垣卫的探子正在楼顶窥探着相府动静,丞相府高墙大院,位置也十分偏僻,大概也只有这一处地方能瞥见相府的一角,探子在楼顶伏到天黑,方才看到相府后院刀枪晃动,一群金吾卫甲士从后门出来,列队而走,从后门的小街出去,像每日金吾卫例行巡逻队的队伍一样不着痕迹地往远处巡逻去了。

丞相命人到宫中打探消息,确实是西南军报到了,但详情不知,与此同时,圣上命人给丞相送来一件如意,传口谕:丞相辛劳,好生看管宝物,改日再看。

翌日朝会,丞相元离复奏道:“陛下,如今安南、东瀛、回鹘皆已安定,四海安宁,皆仰仗陛下宅心仁厚,护佑万民,臣再请陛下起驾前往臣府中观二宝物,此后,好将二物尽快送还景熙故陵。”

“不急,不急。”圣上笑着对丞相说道,“正好,御史中丞前些日子给朕说了一件两则典故,丞相一起听听?”

圣上便讲故事一般说道:“《世说新语》里有个有钱人,叫石崇,他每次请客,都会让美女劝酒,如果来客不把酒喝光,他就让家奴交替杀掉劝酒的美女,有一次,丞相王导和跟大将军王敦一起去拜访石崇,王导为了不让他杀人,一直到喝得大醉,轮到王敦喝酒时,他却不喝,要看石崇咋办,石崇已连续杀了三个美女,王敦还是不肯喝。王导就责备他了,王敦说:他杀自己家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丞相,你说王导和王敦二人,他们谁做的对,谁做的错?”圣上问道。

“臣以为,二人皆错,不只二人有错,三人皆有罪,那石崇为讲排场,竟然拿人命当作玩笑,岂不闻杀人偿命,而那王导和王敦,身为朝廷命官,却对此种恶行视而不见,着实可恶。”丞相愤愤道。

圣上笑道:“不愧是丞相,说得在理。”

“中丞大人还给朕说了个典故,说的是成赵朝太祖皇帝的小舅子,三品大员啊···”圣上说道,“喜欢吃人,买了很多婢女,稍有不如意,便把这些婢女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在火上烤,被他吃掉的足有一百多人,这样的人丞相如何看?”

丞相骂道:“禽兽!臣看史书,也曾知道朱粲吃人的暴行,陛下所说之事,臣还是第一次听到,只觉耸人听闻,难以相信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那这个皇帝,丞相有何看法?他文治武功,在史官笔下,那可是个好皇上啊。”圣上说道。

“昏君!国有法度,治世用典,上位无德,下必效焉,纵使他文治武功,然后放纵官员如此草菅人命,也是无德。”丞相愤愤然道。

圣上拍手称赞道:“还得是丞相,那丞相觉得朕有德无德?”圣上的这句话,稀松平常又莫名其妙地说将出来,把丞相吓得慌忙跪在地上。

“陛下自是圣君,我朝法度严明,似刚才典故中所说之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本朝。”丞相叩首说道。

“那好,丞相,朕还有第三个典故想请教你,是本朝的典故,听说啊,丞相的小儿子出城游玩,失足落于车下,被马车给碾死了?有这回事?”

“有,有,正是因此,圣上才允臣在府中调养。”丞相说道,头上已冒出了多许冷汗。

“那,车夫呢?”圣上低头问道。

“车夫,车夫···”丞相慌道,却不敢继续说下去。

一旁御史大夫出班说道:“车夫给丞相杀了!”这御史大夫是韩子长的得意门生,也是当今朝中颇露头角的才俊。

丞相连连顿首道:“臣没了幼子,一时糊涂,车夫,车夫给臣误杀了。”

“那依丞相刚才所劝,朕该如何处置此事?”圣上问道。

丞相吓得语无伦次,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送丞相大人回府吧。”圣上对身旁的太监说道,“慢着,还是朕亲自去送,顺便看看丞相为朕找的宝物。”

銮驾从景仁宫向丞相府而去,龙辇内,圣上将跪在地上的丞相扶起来,让他坐到了自己身边,拉着他的手,让他且宽心,回府后好生调养。

路上时有奔走呼号之声,似是有许多军马在奔驰,丞相几次三番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圣上命其安心坐着,不要理会。

到相府门口,圣上拉着丞相一起从龙辇上下来,只见府门开着,墨垣卫早已把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朝中大臣也尽在门口候着,一个个脸色凝重,看见丞相,都用一种不知是可怜的,恐惧的,还是无法言状的怪异表情看着他。

丞相一步步迈上台阶,走入府中,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那些前几日埋伏在府中又潜出府的金吾卫,尽数被杀死在院中,而丞相府的一干人等,全都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陛下一早就知道了,何苦愚弄为臣。”丞相怔怔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朕只是没想到,你想在府中伏兵杀朕!好一个忠臣!”圣上笑道。

突然,圣上又换了一副面孔,像在龙辇中那样亲切,走到丞相跟前,拉着丞相的手说道:“相国,你可不要记恨于朕啊,你是朕的肱骨,朕视你儿为朕亲子,视你为兄弟,方才如此,必须给天下人一个表率,多亏你提醒,朕用了木将军,不然,福祸难料啊,朕不会忘了你的功劳,你且安心去吧。”

丞相被拖进了天牢,户部清查其田产,足足有八万亩之多,圣上命户部将丞相及其党羽侵占田亩,并部分皇庄土地还于百姓,并布告天下。

连日来,丞相交代的第一个党羽,是木保世,倒也在意料之中,此时,他正率领大军在回京的路上,丞相供述了木保世同魏国公三人一道勾结回鹘及安南丞相事。

但凑巧的是,随着元离丞相的倒台,东瀛也出现了内乱,东瀛人败兵后,原先的岛主被杀,圣上顺水推舟,下旨封新掌握实权的大名为“东瀛国王”;新上任的“东瀛国王”将原先岛主里通大皓内奸的书信连同他的人头呈给了圣上,证实宁国公通倭无疑,而帮宁国公和倭人联络的,竟然也是这位木将军,书信上说,自龙武五年开始,也就是木保世仍在明州卫任上时,便私煮海盐,同东瀛暗通。

然则圣上却并不追究木保世,反而委任其为大都督府主将,接替魏国公,这一举动着实令举朝震惊。

远征安南的大军已至京郊,圣上命木保世将军权交还兵部便立即上任,这时,木保世的真实身份似乎才真正浮出了水面,这位皇帝的心腹爱将,才是安插在对手那里最大的一步棋。

我和皇甫泰仍在云南处理后续事宜,并未随着大军一起回程,不久之后,安南丞相派人来报:已将王子等人迎回国都,请武阳侯及皇甫将军禀报皇帝,自己将交出相权,到兀腊城居住,然则胡季并未向朝廷请罪,几日后,新继任国王也就是前王子的国书也一起到了。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连日来,除了安南丞相的这次传话和国书,并未见到王子本人,这是事前私下定好的,为以防万一,待安南国内安定后,王子需再亲身过江,随我等一同回京谢恩,如若没来,便多半是又起变故,约定在国都城外五里爪里渡会面,他会留下记号,不过,也保不齐是他就任国王后便不愿亲身来中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