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义特意跑来看姜仁,因为姜仁被绑着了,姜旦倒是没被绑,只是在他的脚脖子上栓了条绳子,不过公主对姜旦说:“如果你跑了,我就杀了阿仁。”
姜旦竟然就真的不敢跑了。
役者们住的小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冬天的冷风不停的往里灌,姜旦把姜仁给背到了背风的角落,抱着他哭得呜呜的,还不敢哭大声。看到姜义进来,立刻躲到姜仁身后。
姜义好笑,不过姜旦没有丢下阿仁自己逃了,他们还是有些感动的,他告诉公主之后,连公主脸上都透出笑意来。
不过他的脸上还是扮出忧心重重的样子,一进来就赶紧压低声说:“别吭,我偷偷跑来的!”然后从怀里掏出两块点心塞到姜仁嘴里,看他连三赶四的吞又差点噎着还出去借了一碗汤,偷偷回来说:“快喝,这是给公主煮的!”
姜仁喝了两口顺下去了,再看旁边的姜旦都眼放青光口水滴答了,忍不住道:“让公子也喝点吧。”
姜义一脸正义的说,“不行,公主说了,他一天只能吃一顿!”
还只是清水和干饼。这让盼着回宫能大吃大喝的姜旦早就不满了!
……可他不敢不吃,每回送来都先吞到肚子里,因为他不吃,给他们送饭的役者都是一副垂涎的脸。
姜仁“只好”自己吃饱,目前姜义离去。
等姜义走了,姜仁问姜旦,“公子,要不你就先回承华宫吧……我没事的……”
姜旦狂摇头!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害怕公主!虽然在姜仁嘴里公主对他非常非常好,但每回见到公主,他都忍不住想打寒战!在公主说如果他敢跑就杀了阿仁时,他一点都不敢怀疑!
他往外看了一眼,外面天都是黑的,役者这里却忙碌了起来,因为公主刚从大王的宴会上回来。
姜旦不免消沉的坐在地上,他有时觉得……他真的是大王的儿子吗?可他都没有见过大王,大王好像也一点都不喜欢他。相比起来,公主才像是大王的女儿。
就算他真的是大王的儿子,也是他最不喜欢的儿子。
他靠着姜仁,眼泪慢慢集起来,扑簌簌往下落,他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委屈又难过的抱住姜仁,“阿仁……我怕……”
“不怕不怕,公子,阿仁在呢。”姜仁心疼、心酸又无可奈何,他虽然也帮着一起哄住了公子,但看到公子这么伤心他也很不好受。
这时外面又冒出了一个人,姜仁一怔,立刻认了出来:“阿智?”
姜智悄悄溜进来,对姜旦说:“公子,将军来了。你要不要去找将军求救呢?将军可以把你带出去!”
姜仁没明白过来,难道这是公主的意思?
姜旦确实动心了,相比起来,在大哥身边虽然过得不好,但大哥不会杀阿仁。只要这次出去了,下回再想办法进来就行了!
姜智看了眼姜仁,小声说:“只是……我不能冒险放走你,公主会生我的气的。所以我只能放你走,让你去找将军,阿仁还要留下来。”
姜旦一怔,姜仁立刻明白这不是公主的话!他生气的说:“我不走!我要跟着公子!”
姜智太大胆了!他想干什么?公主不会杀他,那就是他想让他离开公子?
姜仁猛得用脚踢向姜智!
姜智不察,被踢中了下巴和鼻子,打了个滚翻身起来,鼻子下就挂了两管血。
姜旦还在发愣,姜仁已经大叫起来:“有贼!有贼啊!!”
姜智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姜仁一眼,只好匆匆跑了。
役者很快就跑进来看,见姜仁站在那里,姜旦坐在地上抱住姜仁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你不要不要我!”
从来没有这么警觉的姜旦在姜仁踢走姜智后就飞快的明白了过来!
这个人是想把阿仁从他身边要走的!虽然不懂那个人是谁,想干什么,但从进来到出去,只有最后那个人看姜仁的眼神透出,他更关心姜仁!
“没有人要我了……王后不喜欢我……她们都欺负我……”姜旦哭得打嗝,“你不要走,阿仁,我会对你好的……我、我去给公主说,让她不要绑你,不要杀你。”
役者看了一眼没事就出去了。
姜仁坐下来,姜旦还紧紧抱住他不放。
“公子放心,阿仁绝不会走。”他温柔的说,“哪怕别人都不要公子了,阿仁也会跟着公子。”他笑了一下,“而且,公主不是要害你。有时人们管孩子是因为爱他们,不管才是不爱。”
姜旦似懂非懂,他下意识的想起在承华宫人人都漠视他的事。
其实他懂道理。阿仁说那些人教他坐、走,给他讲课,都是为他好。他知道学东西是件好事,可是他不相信那些人是为他好,所以他不愿意照他们说的去学。
大哥带他出去,就算吃得不好睡得不好,每天都在野地里,可是大哥和他身边的人都会看着他,对他笑,对他说话,给他起各种名字……不好听,有的他一听就生气就想发火想骂人,可现在回来了,他还时常想起他们。
他常常想,如果能有一匹马,他就可以带着阿仁跑了。
如果还在外面,就算有人抓住他的阿仁,大哥的人也会找到他们的。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在回来前他们那么高兴,说公主买了很多肉给他们吃。他回来后也确实喝到了煮过的谷饭,汤还是咸的,有一点点肉味呢。
姜旦吸了口口水。
这时役者走进来,拿着一碗热汤,一碟蒸饼,姜旦立刻看到蒸饼上好像还有东西!放下来一看,竟然是一块猪肉!红通通的!油汪汪的!颤颤巍巍,好几层呢!!
役者也是一脸舍不得的把碟子给他放下,舍不得走的蹲在旁边,眼睛一直盯着上面那块猪肉。
姜旦也顾不上烫,伸手就把猪肉抓在手里!烫得手心都红了,他也不肯放下,捧到姜仁嘴边,“阿仁快咬一口!这个可好吃了!”他吸溜了一下口水,“你没吃过吧?这叫猪肉!我……”
他吃过?他什么时候吃过?
姜旦发起了呆,姜仁当然不肯先吃,连忙说:“公子快吃!这肯定是公主给你的!”
公主……
一些回忆像扫去尘埃,突然蹦了出来。
只是一个隐约的片段——他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殿中奔跑,身后有很多人追,他很得意很开心,因为他们都追不上他,也不敢追上他。
突然有个可怕的人来了!
因为很多人都纷纷让开了路,他们敬畏的看着那个人。
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他,只想再跑得快一点!所以他往人群中钻去,四肢着地,从人群的缝隙——一个高大壮汉的腿间钻了过去。
他身后那个人气疯了一样喊:“抓住他!!”
他就知道他会生气,他总是在生气。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声音很尖利——像女孩子的声音。
姜旦把猪肉凑在鼻间闻了一下,很香,很熟悉,又比记忆中的味道更香。他咬了一小口,好软!甜的!他没忍住又咬了两口,眼前吃掉三分之一了,才想起来,赶紧喂阿仁,“你也吃。”
姜仁小小的咬了一口。
“再吃!再吃!”
姜仁就又咬了一口,美味的汁水化在他的唇齿间,香浓、弹牙。
“是不是甜的?”姜仁连忙问他。
姜仁拼命点头,姜仁开心起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分吃完了这块肉,连那汤和饼都没顾得上碰。
“没想到猪肉这么甜!”姜仁舔着嘴唇上残留的甜味。
这时那个役者说:“这是公主说的办法!公主让我们在煮肉的锅里放了好多糖!熬出来的汤特别浓特别稠特别香!”
三人一起咕咚了一声。
役者还是一副很不舍得的样子,但还是诚实的说:“公主说,今天肉就只有一块,但肉汁可以每人多吃一点,你要想吃,我再给你盛点肉汁过来,让你沾着饼吃……”
姜旦立刻点头:“好好好!我要我要我要!”
役者垂头丧气的去盛了。
姜旦现在一点也看不出伤心来了,他跟姜仁偷笑着说:“肯定是想我们不吃了,他们就可以多吃点。”
姜仁用力点头,肯定的说:“公子,你一定要多吃点!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呢!”他想了一下说,“承华宫也没有。”
姜仁心中,此时此刻,承华宫那边的吸引力好像就少了那么一点点了。
“难得过年,你也多吃一点啊,我特意让人做的呢。”姜姬拽着姜武,指着他面前的一大盆肉,这里面还加了黄酒,更好吃呢。
姜武哭笑不得,“我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一盆啊。”
“快吃快吃,我看你在殿里就什么也没吃。”她放松的靠在凭几上,近来大王不思饮食,似乎也有些天人合一的境界了,不知是不是喝风就能饱,还是打算辟谷净体,总之,今年殿中酒倒是不少,吃的就只剩下一些普通的干饼、谷粟。
她看那些人在金潞宫只是不停喝酒,想必酒是好东西。
“你也没吃多少,吃一点。”姜武给她挟了最大的一块猪五花块,足有拳头大。她拿筷子插着咬,边吃边点头。要不是她得知魏国有猪舍,还以为现在没有人养猪呢。
以前这么一块肉一定腻死她了,现在一块吃下去还没什么感觉。人真是会变的。
吃完擦了嘴,她倚在凭几上有些困了,姜良看到她这个样子,出去了一下,少顷,就有两个侍人上来,各捧着一张琴,离得远远的轻轻奏起了乐。
音乐一起,她就清醒了,“哪来的……”她抬头一看,笑了。
姜武也吓了一跳,肉都放下了,一时手忙脚乱,不知是该吃好还是该听。
姜姬就挥手让他们下去,姜良也一起退下去了。
殿中就剩下他们两个。
“浦合那边,你去了就先扎自己的营,别的都不要管。”她说。
有了妇方的教训,她怎么会再伤害姜武一次?他毕竟是人,不是机器。这也不是游戏打过关,杀人就只是几个招式,旁边蹦出来的一串数字。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步子太大会扯到蛋。
她犯了理想主义的毛病,当然要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别的……都不管?”姜武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闷头道:“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让我去做,我一定会做好的。”
“我们对浦合一无所知,当然要慢慢来啊。”她放柔声音,“不必着急。你去了以后还照常一样,没粮了就出去做几桩生意嘛。”
“……那边已经没有大商人敢走了。”他默默说。
托他之前的福,郑鲁和魏鲁边境的地方早就没有商人敢出没了,现在这些外国商人可精明了,因为知道这伙“强人”不抢鲁人,就只好让价,让鲁商去他那里接货。更有商人直接跟鲁人合伙,只要是需要从鲁地经过的货,全都交给鲁人去运。
鲁人也很聪明,他们多多少少猜到这里面可能、或许、大概有姜武的身影在。但好处都是他们占了啊,所以什么也不提,逢到要运货就重金请姜武的人出马护送,果然“一路平安”。偶尔有不信邪的想自己偷偷走一趟,就会被他们“告密”。
开玩笑!他们鲁商这么多年了头一次这么轻松的做生意呢!怎么可以让人破坏?
“没有商人,也可以向附近的大家族借粮。”她说。
“借粮?”姜武蒙了一下,“那不是还要还吗?”
“如果他们要了,你就还,如果没要……你以后多护着他们一点就行了。”不能杀人放火,只能徐缓图之。
“多护着他们一点……”姜武还是不怎么懂。
姜姬道:“他们这些地方豪强绝不会好的跟一家人似的。你带着兵过去,哪怕只有一千人,但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突然拉得出一千个能杀能砍的人。这足以吓住他们了。你到了以后,谁都不用管,他们自己会来拉拢你的。到时你就借粮,谁借的多,你向着谁。他对付别人时,你不用管,别人去他家喊打喊杀时,你再去‘救’他就行了。”这样的事只要树起一个典型,自然就会有人争抢,下面都不用姜武再借粮,自然会有人去送粮的。
——她就不信,浦合上下的人全都团结一心,就没一个有野心的?就没有私怨的?
既然姜武只是一个武夫,那就只让他做武夫的事,让其他人也只把他看成一个武夫。一把好刀,人人都想用的。
“记得只要粮。”要的越少,越像个傻子,他们用起“刀”来也会越放心。
“只要粮?”姜武点点头,松了口气。这比他原来想的要简单的多。
姜姬也松了口气。她不能让姜武去当恶人,人人心中都有良知,让他当恶人,行恶事,他自己就会受不了这个压力的。但转个思路,让他去“救”人,还是为粮而救,这是报恩,他就不会有心理压力。
不过这样的效果,未必就比杀人立威要差劲。等浦合的人自杀自灭起来以后,姜武最后出来“主持公道”,说不定更有利于收下浦合。
一千人是少了点,但也够用了。姜元看起来还能活上几年,如果现在就让姜武手中有太多兵马,只怕他下一个不放心的就是姜武了。
她现在更想要的不是姜武手上的兵越来越多,而是给他更多的时间去成长。
……因为她在害怕,她可能等不到姜武真正成长起来的那一天了。
“哇哇!哇哇!”蒋龙让侍人抱着孩子,两人匆匆从承华宫中出去。
侍女们跪在那里,半点不敢动,只敢伸长脖子看着蒋龙把孩子抱走。
孩子清脆的哭声飘荡在空旷的雪夜里。
金潞宫现在正热闹着,小蒋后出来以后,大家的酒意不知是消了还是更醉了,不由自主的围拢到大王身边,大王似乎也发现了小蒋后的美貌,命她持壶倒酒。
公主走了,其他人就更加不必顾忌廉耻。
蒋龙想起公主砸杯的那一刻,殿中陡然安静下来,她就那么站起来,谁也不理会,就那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直到她和姜将军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殿中的人才敢出声,才敢继续畅笑。
蒋龙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但他看到了蒋彪,他双目火烫,紧紧盯着公主离去的背影。他想,他当时应该也和他差不多吧。
这样骄傲的公主,如果能令她婉转柔媚,曲意相承,会是何等快事?
孩子的哭声突然变弱了,蒋龙回头看到侍人用袖子轻轻掩住孩子的口鼻,不让他再吸冷风。
“你有孩子?我看你很熟练嘛。”蒋龙笑话他道。
侍人平静道:“在家里抱过我弟弟。”
蒋龙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弟弟呢?”
侍人说:“被我母亲掐死了。”之后,他母亲就上吊了。他父亲本来也想杀了他,可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最后丢了剑,抱住他说:“爹陪你一起!有爹在,不用怕!”
最后他进了宫,留了条命。爹爹……
那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头发和衣服被风微微吹动的身影,一定不是他的爹爹,一定不是。
蒋龙没有再说什么。成王败寇。蒋家又何偿不是走在这样一条路上?从蒋淑起,蒋家如果走错一步,就是这样的下场。
现在座上的人是大王,好歹只是在清算在朝午王时期附逆的人家而已。而且大王已经放过了大部分的人,只拿一些小家族开刀立威。
这样已经很好了。
比去国要好得多……
姜良悄悄上来,看到姜武正在低头沉思,公主昏昏欲睡。
他走过去,公主恰好抬起头,迷茫的问他:“……猫叫?下面有野猫吗?”细细的叫声。
姜良摇摇头,伏耳道:“是蒋内史来了,他还把承华宫的小公子抱来了。”
姜姬立刻瞪大眼睛,指着姜武说:“从后门立刻出去,小心点不要引起注意!”
姜武点点头,悄没声的从绳梯下去了。
她不担心他,他当了四年强盗,别的不说,借夜色偷溜的本事已经练出来了。
“把蒋龙带进来。”她这才转头对姜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