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釜是个翩翩美中年。
姜姬看到顾釜的第一眼起, 本来就没多少的怒火转眼消失无踪。
她对男人的容忍度很低——外表。她从不吝于承认这一点, 特别是当她握有权力之后,她更是放纵了自己这一点小小的任性。
对美色的追求。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话不能说不对, 但也有个进阶版:有情郎易得,美男子难有。
幸好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有追求美的本能, 而且这种美并不女气。虽然她也无法欣赏太多关于胡子的美。
顾釜被抓进来时还是有准备的。他料定他的情书不会让公主开心——除非公主太特别了。
他的本意是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的公主会有什么反应,从她的反应中,他想窥探出她的真面目。
但真见到公主后, 他反倒有点失望。因为公主或许原本气鼓鼓的, 但在他抬起头来之后似乎就不生气了。
……他可能想得太多了, 公主并不是隐身在幕后的人。
但他没有第二个机会了。悲观的说,他认为这是他唯一一次走进莲花台的机会。
他必须把握住。
哪怕公主不是幕后主使,她也一定能见到这个人。或许这个人也会注意着公主的一举一动, 顺带的……可能也会注意到现在此时发生在摘星楼的事。
于是, 顾釜就放飞了。
“公主, 您的荣光让我目眩神迷。请让我为您献上一首诗歌,这是我从别处听来的, 它讲述的是一个出神入化的故事,非常有趣, 非常好听, 您一定会喜欢!”
姜姬喜欢听故事就像她喜欢美男、喜欢钱一样名声在外。
她从善如流的点头,觉得顾釜的目的应该就在这首诗歌中了。
这个时代的文章体裁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很少。
由于现在的官方文字还是纪字, 而除了王公贵族之外,余下的百姓其实并不怎么需要文字,大梁七百年,所有的皇帝都对再造一种文字没兴趣,搞得目前没有一种梁字来继承纪字。所以文字的变化很少,体裁的变化也很少。
可百姓还是有丰富的精神生活的,不需要文字,但语言和词语的发展就变得异常丰富多采。百里不同音,这句话在这里一点都不假。
而社会风气和导向性上,做一个学富五车的士子或饱学之人,是最受人推崇的理想之一。但事实上大半的乡野读书人,他们连能完整的用纪字正确表达文章都做不到,如果有人能正确无误的写纪字,还能写出没有问题的文章,基本上都是世家子弟。
像她就不会写文章。她会读,但有时候也需要蟠儿或龚香的解读。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但她在刚走进金潞宫,需要处理国事时,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个文盲。
底层百姓在没有获得完整的教育时,他们自发创作了很多体裁和很多表达方式。自然而然的,文章与文字与表达都变得更加简化,或者更加复杂。
由于纪字太少,正经的官样文章都很简练,民间的文章就向长句、长词、更多的形容、更多的描述这个方向走。
姜姬更适应民间的文章。
出人意料的,顾釜用的是诗歌的形式,但他的表达方式却也接近民间。长词、长句,韵啊叹啊全乱套了,当诗歌唱或当诗歌听的时候,会让人忍不住皱眉,觉得不够和谐。但抛弃掉这些细节,他的故事说得清楚极了。
至少她就全听懂了,根本不需要翻译。
总的来说,是对她的控诉。
……不过顾釜的原意应该不是骂她。他没把她当罪魁祸首,而是一个无关的人,他在唱给她背后的人听。
诗歌的内容是很动人的。触目惊心。
他描述的是城中人心涣散后的惨相。街道上空无一人,人心惶惶。
以前欢歌笑语的街道如今在天气最好的时候也积满落叶,他仿佛还能听到小孩子跑过的嘻笑声,打闹声,身后小狗汪汪汪的叫声。
热闹的市场也没有了商人,摊子破败的倒在路边,盛满美酒、香油、谷物的木桶空荡荡的,积满灰尘。饥饿的人们怀抱着希望怀揣着钱偷偷溜出家门,他们恐惧着未知的敌人,但当他们面对空无一人的店铺时,家中小儿哭叫的脸和老父老母茫然的面孔袭上心头,让他们站在街角,不敢回家。
逃亡在路上的人们恐惧着未知的敌人,但前路茫茫,何处是故乡?
他们舍下的不是一座空屋,而是从幼时就在那里成长的记忆。他们带着父母妻儿逃走,虽然愚蠢,却值得人同情。
……
才听了两段,姜姬就听出他是想唱什么了。支持她继续听下去的是这诗歌确实写得不错,顾釜唱的也很好听,充满感情,悲壮,引人掉泪。
反正她听的心里酸酸的。
不过这一点触动,转眼就消失了。
顾釜一路从白天唱到晚上,唱得金潞宫的龚香都忍不住让侍人过来看了她两三次:那个什么人还没走?
显然,顾釜是打算今晚留下来的。如果可能,他一定不介意多留几晚。
姜姬满足了他,等她想吃晚饭了,一边让人把白清园叫过来,一边让人送顾釜出去,继续关着,明天继续唱,他唱的诗歌中有个跟家人离散的小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当然,为了情节发展,这肯定会是个悲剧,但不妨碍她想看到结尾。
顾釜拖拖拉拉的,结果在门口撞上了白清园。乍一见,就连他也被这个男子的容貌给震住了。但不等他再回味一二,另一个比前面的男子更年长,也更出色的男人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顾釜顿时成了哑巴。
“请顾公子随我来。”蟠儿道,“我是姜蟠龙,公主的长史。”
“原来是蟠郎。”顾釜不由自主的就跟着这人走了,两三步后才回过神来,点头叹道:“果然名不虚传。”
一时之间,他也说不清是刚才的白公子更出色,还是眼前的蟠郎更好。不过叫他来说,白公子现在还是一株庭花,蟠郎已经成了一棵修竹。
不一样啊。
白清园还没走。
姜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她早在两个月前就通知他可以走了,想去哪里就让人送他去。结果他不肯走,倒像是在这里住上瘾似的。
姜姬好奇之下,也更加老实不客气的“利用”他。
像今天这样叫他出来露个脸的事多得很,她还发掘出了白清园别的用处。
白清园来了以后,走到殿落一角,在那里早就摆好了一张琴案,他坐下来,点起香,开始弹琴。
这就是她发现的白公子的新用途。
做为一个容貌出众的公子,白清园修习了不少类似的技艺。这大概也跟他的家族对他的打造有关。像这种美貌公子,肯定不能练得五大三粗,天天扛个大刀走来走去?所以他从小被培养出的兴趣都是很文静的。
他会弹琴,会吹笛子,各种乐器都有涉猎,尤其擅长即兴演出,奏乐和诗歌都是,和着韵律接曲接词都是他的优点。
武艺方面,他会舞剑——不是剑术,就是舞剑,会击鼓,同样不是战鼓,而是宴会上用来增进气氛的小羊皮鼓。
文学方面,他会纪字,不管是写是读是锲都能做得完美无缺,极具美感。
他还读了很多很多书,白家搜集的书之多,范围之广,是让人想都想不到的,据他所说,在他出生后,家族中的人每年都会派专人去外面搜集书,带回来填充他的书房,等他三岁开蒙时,他的书房中已经有五百卷书了。如果让他每天给姜姬讲一本书,三五年后都未必能讲完。
但读那么多书对他来说也只是增长见闻而已,他……并没有真的学会书中的道理。
这才是真的死读书,读死书。
在伴奏下,姜姬吃过晚饭,叫白清园背书。不管他讲得多简单,她都能听得津津有味。如果一遍没听清,就再背一遍。
有声书,还是美男款的。不过白清园的声音不如龚獠好听。
她还在心中挑剔,有些昏昏欲睡。
姜义等人一直守在她的榻周围,不然她也不敢跟白清园独处,这种“贞洁烈男”,谁知道会不会在怀里藏了把刀准备跟她同归于尽?
“公主,你这么折磨我,自己快乐吗?”白清园干涩,同一本书,他已经背了六遍了。
因为没有听懂而想一听再听,一再回味的人不好意思承认。
“……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折磨呢?”她反问他,睁开眼,打量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美少年。
“难道公主以为这是荣幸?我该为此感激公主吗?”白清园看着这个年少的,却残酷的少女苦笑。她握着他的命运,恣意的摆弄着他,他却半点都不能反抗。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用处呢?”姜姬坐起来,招了下手,姜义就把案上的清水给她送来,让她解渴,“我是不会浪费时间只为了折磨你的。你弹琴,我听了开心,你背书,我听了会有所得,你的容貌,我看了会高兴。”
前两句还让白清园的神色放缓了一点,最后一句又让他的脸色变僵硬了。
姜姬像每一个娇蛮少女该做的那样不客气的说:“你可以走啊!你为什么不走?”
白清园忍气吞声,背书背到喉咙干哑的回去了。
他走后,姜姬问姜义,“送他来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姜义说:“封城齐冰。”
“查一下,这个齐冰有没有子侄在大王身边。”她说。
估计是有,不然白清园干嘛突然变了态度,死活都要留下来了?肯定是有人不让他走,还是个能让他心甘情愿忍辱负重的人。
这么一算,范围很小啊。
姜义问:“要不要查一下是谁给他送的消息?”
“还用查吗?”姜姬笑道。
当然是蒋胜,蒋侍人。
姜义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公主明知蒋胜有可能图谋不轨,却仍然选择把他留在摘星楼。
因为他就是个明明白白的“内奸”啊。与其等着别人往摘星楼安插人手,倒不如放一个心知肚明的内奸,对这个内奸了解的越清楚,越能控制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姜姬笑着嘱咐姜义:“还要再养一养才行,他现在还太弱了,只能从白清园身上下手。”等这个内奸养成大患时,等他能跟朝中别的人搭上关系时,比如龚獠?比如姜奔?
比如很多很多人。
……那才能派上用场。
姜义福至心灵,悄悄问:“公主是想让白公子也……”
姜姬有些惊喜,摸了摸姜义的头,他现在个子太高了,但一摸他的脑袋,还像小时候一样脸红了。
能悟到这个也算聪明了。
白清园不就是个标准美人计吗?还是她抢来的,他还心有不甘,心怀正义。
可惜,他胆子太小。明明前面还很有勇气的去搭龚獠,等发现龚獠不能救他出火海后又缩回去了,她还等他黑化呢。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期待蒋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