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元元年的夏天,天子没有北幸甘泉,也没有待在建章宫,而是去了鼎湖宫。(注)
鼎湖宫位于蓝田县,在上林苑的东南角。传说上古时黄帝采首山铜以铸鼎,鼎成,有龙下,小臣攀龙髯而上者七十二人。天子因此在蓝田建了此宫。
钩弋夫人是第一次来鼎湖宫,看着有些破败的宫室,心里十分不悦,天子却是不在意,对钩盾令的惶恐请罪也只是一笑了之。
“朕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与尔等无关。”天子的语气极淡,摆手让钩盾令退下。
钩弋夫人不解,却也无心好奇,隐下所有的心思,小心地伺候天子。
“卿退下吧!”天子在玉床之上躺下后便让宠姬退下。
“阿翁,弗陵陪你。”不待钩弋夫人开口,她身旁的刘弗陵便期待地提议。
“今天不用。”天子摸了摸了幼子的额头,“去休息吧!”
刘弗陵还想撒撒娇,但是,抬眼便见天子已经闭上眼睛,只能随母亲行礼离开,未出内寝就听到天子的吩咐:“召黄门令。”一旁侍奉的宦者立刻应诺。
钩弋夫人的心不由一紧,却没有回头,携起儿子的手步出殿门。
回到居处,钩弋夫人便吩咐亲信宫人:“让中黄门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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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寝内只点几盏灯,十分昏暗,接过天子亲自递过来的帛卷,黄门令受宠若惊,更是诚惶诚恐。
“这是旧图,照着绘一幅新的。明日时,朕要看到。”天子的声音嘶哑,让黄门令不禁颤栗。
“诺!”
“两图都要呈上,旧图不得有损。”天子淡漠地吩咐,没有更多的言辞说明若是做不到会有何后果。
“诺。”
不过是一件简单的绘图差使,黄门令却莫名地觉得其中绝对不简单。
退出帝寝,黄门令一边回官署,一边打开帛卷,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双手更是颤抖不止,几乎拿不稳那幅菲薄的帛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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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钩弋夫人不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拗口的名字。
“是何意?”钩弋夫人不明白。
同样出身卑微的中黄门原本也不知道,但是,刚才在黄门署,黄门令与署中的老人已解释过这个典故,因此,他绘声绘色地给钩弋夫人讲解:“周武王灭商之后驾崩,由其子成王即位,但是成王年幼,难以掌国,便由武王之弟周公摄政,诸侯朝觐时,周公便抱着成王接见。”
“上为何要绘此图?”钩弋夫人若有所悟,却有些不敢相信。
中黄门却是立刻叩拜:“夫人大喜!”
双手在袖中死死地握住彼此,钩弋夫人挺直身子端坐着,以困惑的语气反问:“大喜?”
“是啊!成王年幼即位,图中之意正是说主上有意立年幼之子啊!”中黄门谄媚地解释。
“如此大事,不可妄言!”钩弋夫人立刻训斥,不待他开口辩解,便摆手让他退下,“这些胡言乱语,我只当从没听过。”
中黄门讪讪地退下,其它宫人也在钩弋夫人的示意退出,留下钩弋夫人独自坐在殿中。
紧紧地掐住凭几,钩弋夫人咬牙伏在凭几上,心中不是志得意满的兴奋喜悦,而是莫名的酸楚悲凉,脑海中只有一句在不断回响:“我终于等到了!”
——所有的委屈、痛苦、谨小慎微……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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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门令呈上图画时,钩弋夫人、刘弗陵都在。
天子没有看新图,而是展开旧图,细细地检视了一遍,确认毫无损伤后便小心地收好,随后才抬眼看向殿下侍立的近臣。
“霍光。”
天子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霍光身上。
应声来到殿门前的霍光恭敬地垂首,等待天子的吩咐。
“……过来。”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霍光入殿,同时摆手让宠姬与幼子退到后寝。
“这个……赐给你!”天子示意宦者将黄门令呈上的新图交给霍光,“打开看看吧!”
“……诺……”霍光不解,却也不敢违抗。
“这……”
看到图,霍光惶恐地跪下。
——图的右侧用小篆写有“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不容错认。
“主上……”霍光下意识地要推辞,天子却已起身回内寝。
“当初想赐没赐成,如今却是不赐也不行了!”天子轻声低喃着意味不明的话语,只有他自己能听清、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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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那是什么啊?”刘弗陵一脸好奇地扯着天子的衣袖,小手指着天子手中紧攥的帛卷。
拍了拍幼子的头,天子将帛卷收回怀中,轻笑:“这个呀……是阿翁给自己准备的陪葬……要带进茂陵的!”
——是的,这幅图只有贴身带着,他才能安心。
——最好……谁都不知道有这幅图……毕竟,他想赐的那人都不知道……
想到此处,天子不禁笑得更加愉悦。
钩弋夫人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父子俩的对话,一脸温柔的笑容,越发显得婉转动人,然而,天子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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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上属意钩弋子?”金日磾小心地确认着。
霍光盯着图,默默不语。
“……你打算……”金日磾被他的神色吓到了,不敢确定地询问着,却见霍光露出冷笑。
“成王……周公……”
霍光轻声喃语,烛光摇曳,越发映得他的脸色莫测诡异。
金日磾连忙提醒他:“子孟,关键是主上的意思!”其他人的想法、理解都是无意义的。
霍光轻笑:“翁叔,无论如何,这图上没有成王母……”
金日磾望着霍光,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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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弋子?”上官桀的神色阴晦,让上官安十分不解。
看了儿子一眼,上官桀轻轻摇头:“未必……”
“还未必?”上官安不明白父亲为何还这样说。
“一日未下诏立皇太子,此事便难说!”上官桀坚持谨慎的态度,“少冲之龄继位而已,谁说就一定是钩弋子?思*可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上官安皱眉:“皇曾孙?不太可能……”
上官桀却笑了:“钩弋夫人却未必这样想。”
上官安更糊涂了。
轻笑片刻,上官桀示意儿子附耳过来,低声道:“无论如何,钩弋夫人不能留。”怙恃全无的少主才好掌握。
——若是钩弋夫人盯上那个年幼无知的皇曾孙,无论那个孩子如何,霍光都不会放过她!
——恐怕连天子也不会放过她!……虽然没有加恩于皇曾孙,但是,天子同样也没有处置那个孩子……
上官桀在心中算计着最好的结果——钩弋夫人死,皇曾孙有惊无险,刘弗陵继位!
——若是那样……天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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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颤抖着请罪的宫婢,钩弋夫人忽然不再愤怒了。
——这是第几次了?
——这些卑贱如泥的宫人躲在阴暗的角落,窃窃私语地议论着高后时的可怕故事!
——明显到几乎毫不遮掩的喻意!
——是谁?
——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些?
钩弋夫人明白,这些宫婢不过是受控的人偶,杀了也没有用。
“退下吧!”抛下一句出乎众人意料的话语,她继续前往帝寝。
八月的清晨,风开始有刺骨的寒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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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侍天子起身用膳,钩弋夫人越发地温存体贴,一应事务均不假手于人,天子只是微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没有夫人,朕该怎么办啊?”用朝食时,天子忽然叹息,“去甘泉的路上,夫人骖乘吧!”
“甘泉?”钩弋夫人一惊。
“是啊,明年正月,朕要在甘泉受朝诸侯王,先过去吧!”天子不甚在意地解释。
几天后,云阳城外,闭着眼睛的天子以同样不甚在意的语气问乘舆内的她:“夫人记得今天的日子吗?”
“……八月癸亥……”她不明白天子的意思,如实地回答。
天子轻笑,透露着某种残酷的意味:“八月癸亥……夫人还记得其它吗?”
钩弋夫人伏首颤栗,不敢回答。
——八月的第八天……
——太子据的忌日……
“不敢说?”皇帝终于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便重又闭上,“卿有恃无恐,不是吗?”
她再无侥幸,抬手取下簪珥,叩头请罪:“妾实惶恐。”
“呵……”皇帝闻言便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向她的所在微微倾身,“刘屈氂死了,江充死了,苏文死了,李广利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夫人,你凭什么还活着呢?”
她颤抖着,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听着皇帝淡淡地下令,将她送掖庭狱。
被羽林执囚押下乘舆,她终于回神,挣扎祈求着天子的仁慈:“陛下,弗陵还小啊……”
羽林郎犹豫地停下,然而天子冰冷的声音随即响起:“快走,你是不能活了。”
——这位天子何曾是仁君?
站到乘舆旁,金日磾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绝望的女子,却断然地示意羽林将她立刻押走。
——你怎么还能活?
注:幸鼎湖宫是作者为情节杜撰的,后元元年,汉武帝行安定后便没有行幸的记录,特此说明。
(好吧……易楚从发文开始便预料到本文会冷清,会仆街,因此,恳请各位喜欢本文的朋友支持一下吧,收藏数实在是易楚吐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