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皇太子是先帝长子,一出生,先帝便命枚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并册其母为皇后,六岁前,他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之后,齐怀王、燕王、广陵王出生,但是,紧接着,七岁的他便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五年后,三个年幼的皇子全部封王就国,再后来,昌邑哀王也是幼年即封王就国,三十余年,无人能动摇他的副主(注)之位。”
霍光平静地陈述着记忆中的往事,其中未缀半分情绪,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兮君愕然,只能沉默地听着外祖父以平静的语气说着某种疯狂的事情。
“……当时无人怀疑,他将会是大汉的天子。”霍光继续以淡然的态度陈述着,“现在同样如此。至少,肯定有很多人抱着同样的想法……”
“可是主上才是皇帝!”兮君颤栗地反驳,“卫太子已经死了……”
——无论那位以母姓为号的皇太子曾经是如何的独一无二,如今,他都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仿佛激怒了霍光,他抬眼看向外孙女,眼神严厉,语气决绝:“但是,卫太子的血脉未绝!”
倚华蓦然低头,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并不长的指甲抵在掌心,浅浅的钝痛无法挽回飞转的心思。
——血脉未绝……却也仅存一人而已……
兮君震惊不已,然而深思起来却是满心茫然,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片迷雾之中——她不敢动弹一下,因为,她不知道,哪怕是多走一步之后,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豁然开朗的如砥直道,但是,也有可能……她此刻所站的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的边缘……
——她不敢动……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迷雾中隐藏的东西……
看着外孙女眼中一片惶然无措的神色,霍光心疼了,他叹息一声,没有再多说,只是道:“这些事情都与你没有关系……兮君,你只需要做好皇后的职责便可以了,其它……所有事情都与你没有关系。”
仿佛是为了将这句话印在彼此的心上,霍光十分刻意地将“没有关系”说了两遍!
兮君茫然地点头,看着霍光行礼退下。
殿中一片沉静,清冽的苏合香氤氲弥散,无措的皇后与郁郁的长御都垂着头,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纯粹在发愣……直到宫人叩响文杏木的殿门,两人才蓦然回神。
“中宫,上在后殿等了两刻了……”
兮君讶然,一转首,便看见同样一脸惊讶之色的倚华望着殿门缓缓皱眉。
——皇帝……是什么时候来的?
*****
少年天子的性子是沉静的,从他的神情上,倚华看不出他究竟知不知道霍光与皇后说了什么,只能寻思着待会问一问宫人。
年少的天子很快就给她这个机会。
“你们在外侍奉吧!”
刘弗陵将稽首参礼的皇后扶起,随即便携了女孩的手往内寝走。
帝后两人的随侍宫人、中人都愣了一下,回过神,大家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疑惑,却是没有人动弹,过了一会儿,大家便十分默契地按照规矩,分了内外守候之人,该在哪儿候着便在哪儿候着,一个个都离着内寝的那道门户远远的。
*****
兮君的手腕被天子紧紧握在手中,她却没有感觉到太明显的痛意,因为天子的手心与她一样,全是汗,湿腻腻的。
看着进入内寝之后,便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天子,兮君满心不安,良久才嚅嚅地开口:
“陛下……”
“我听到了……”少年天子低着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左手,面无表情,“我听到你与大将军的对话了……”
少年天子平静的话语让年幼的皇后立时脸色惨白,浑身僵硬。
“他将是大汉的天子……”刘弗陵轻声重复着霍光的话,兮君再无法压抑心中的恐惧,看着低头轻语的天子,无声地颤栗。
“不用害怕。”右手仍然紧紧握着女孩纤细的手腕,清晰地感觉到女孩惊惧的颤栗,少年天子侧过头,轻轻微笑,柔声安抚自己的皇后。
看着天子温柔的笑容,兮君却感觉更加害怕。
咬紧牙关,按捺下心中的恐惧,年幼的皇后将自己的手搭在天子紧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她想笑,却怎么笑不出来。
刘弗陵微微叹息,抬起空着的左手,右手微转,将皇后的双手包着自己的两手之间。
“你的手比我还冷啊……”
女孩的双手如冰如玉,寒冷的感觉直刺心田,刘弗陵眨了眨眼,敛起所有情绪。
“真的不用害怕。”刘弗陵无奈地重复,“大将军说的是实话。先帝属意的继承人一直都是卫太子,没有别人。”
兮君颤抖了一下,如羽的眼睫轻轻颤动,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卫太子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女孩便感觉到素来沉稳淡定的少年天子颤栗了,她抬眼,清楚地看到天子眼中尚未完全敛去的恐惧,于是,十三岁月的天子狼狈地摔开手,倏地站起,连退数步,直到将玉几撞到才不稳地站住。
“是的……他已经死了……”少年天子闭眼又睁眼,然后握拳点头。
兮君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努力压下恐惧尖叫的冲动。
——那种身处迷雾之中的感觉又来了!
她害怕极了。
这一次,没有人心疼,没有将迷雾缓缓驱开,少年天子伸出手,拉着自己的皇后一同感受那份恐惧与未知。
“他死了……在阿翁赦免他之后,他死了……”
——暴怒之后,他的父亲还是赦免了起兵的太子……
——太子……即使是暴怒,即使是大军对阵,他的父亲也没有废去那人的皇太子之位!
——除了那人,谁能有幸若此?
“阿母说,他回来,不知轮到谁家族灭……他没有回来……阿翁说,他没有儿子了……”
——他的母亲满腹怨恨,却不敢让他的父亲看出半分,只能在寝殿肆虐地毁坏一切,以发泄所有的怨恨与恐惧……
——除了那人,他的父亲可曾视哪一个亲子如子?
“江充、李广利、刘屈氂……谁家没有灭亡?”
——那一日,渭水染赤,举城默然……
——即使如此,也未能平息他的父亲心中的怒火……
“八月初八,他的忌日,阿母再没有消息……”
——掖庭记录中只有短短的一句。
——甘泉,有过见谴,以忧死,因葬云阳。
——他知道那是长兄的三年忌辰。
“昌邑哀王死了……他甚至不敢来朝……他害怕阿翁的怒火……”
——他的那位兄长有一个传说中拥有倾国倾城般美丽容貌的母亲……
——霍光说,她深得先帝宠爱,有资格配食先帝,上尊号曰孝武皇后……
——若是真有那么深厚的宠爱,她的亲人会被族灭两次吗?
“我也怕啊……可我就在他身边……我害怕……害怕他再不喜欢我,更害怕他想起我是阿母的儿子……”
——那一年,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也不知道啊……
“阿母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想要东宫之位……最后除了一个云陵,什么也没有得到……”
——也许,那样也算是满足母亲的毕生之愿了……
——大汉的皇太后啊……
“大汉的天子……朕真的是大汉的天子吗?”
——高台前殿之内,稽首的百官可能忠于大汉,忠于刘氏……
——谁真的忠于他?
兮君低着头,双手仍然捂在嘴上,无声地落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但是,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纤细白皙的手指缓缓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年少的天子捧着女孩的脸,望入她一片迷茫的双眼,随后无奈叹息:“颀君,你为什么会是我的皇后……也许……因为你是大将军的外孙……并不姓霍……”
——姓霍,便注定了与卫氏牵绊甚深……
——他的大将军甚至不愿让亲女入宫啊……
——即使是嫡女所出,即使是倍受宠爱……他的皇后终究不姓霍……
兮君睁大眼睛,为天子的话语,也为他话中浓烈的悲伤。
她能感觉到天子的心思在滑行不可测的危险深渊,却不知如何才将之拉回安全的平地……
望着皇后无措的神色,刘弗陵缓缓放下手,唇角慢慢扬起,轻轻拍了拍皇后死死绞在一起的手:“不要想太多……其实……这些与你没有关系……”
说完,少年天子便决然起身,大步走出内寝。
锦帷飘荡,珠帘轻撞,年幼的皇后听得见外面忙乱的声音,听得见天子登辇离去的喧嚣,她却一下也动不了,只能十指交叉,默然端坐。
——为什么都说与她没有关系?
——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对她说!
七岁的皇后挺直腰直,微微仰头,强忍下满心的委屈与盈眶的泪水。
*****
“这么说,陛下听到我与皇后的对晤了?”霍光微微皱眉,却只是片刻,之后便舒展了眉头,一脸平静。
郭穰没有应声,他看得出,霍光并不需要答案。
“我知道了……辛苦私府令,也替我向长御转致谢意。”霍光语气淡然,却毫不失礼。
郭穰行礼,准备告退了,又直起腰,对霍光道:“左将军……应该也知道此事了……”
霍光一愣,随即颌首,再次道谢,十分诚恳:“多谢私府令。”
注:副主,储君,谓太子。《汉书·史丹传》:“丹之辅道副主,掩恶扬美,傅会善意,虽宿儒达士无以加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