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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元六年的冬季,在轰轰烈烈的劾奏事件后,如期而至。

自周代起,冬至便是重要的令节。周历以十一月为岁首,冬至日即岁首正旦,天子需祀昊天上帝于圜丘,仪式极为隆重。

太初历制定之前,汉承秦制,岁首十月也是在冬,冬正也是新年,使用太初历后,冬正不再是岁首正旦,但是,所谓“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因此,冬至日要像正旦一样,进酒肴,谒贺君师耆老。

汉制,冬至日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

虽然天子年幼,不能亲自行祀天祭礼,诸事皆需要霍光定夺,但是,冬至日当天,平旦时分,霍光还是按制休沐,离宫返家。

这几年,举国事务都压在霍光身上,加上天子渐长,朝野都有几份躁动不安,这些都让霍光日感疲惫,身体也愈发不如以往,因此,若非必要,霍光出入都乘辎车,虽有失庄重,但是,毕竟遮风蔽日,舒适不少。

尽管是冬至,但是,既然只是回家,霍光也就没有动用大将军的仪驾,仍然吩咐家臣准备辎车。不过,一出北阙,霍光便看冯子都站在一驾铜饰五末的漆布辎軿车旁,脸色顿时一沉。

“将军,是夫人坚持要来的。”冯子都素来得霍光宠信,自然是极有眼见,霍光的脸色方变,已经迎上来的他便低声将自己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铜饰五末的漆布辎軿车是列侯与二千石以上官吏之妻才能乘的。

——能让冯子都跟随侍从的显然只有他的夫人。

霍光恼的是,他从没有让夫人前来北阙,显然,是他的夫人自作主张了。

东闾氏卒后,显姬母以子贵,成为博陆侯夫人。她本是东闾氏的婢女,掌家理事一应事务并不在话下,倒也让人挑不出错来,只是,霍家上下都知道她的出身,如冯子都这般的家主亲信,更是不会对一个御婢(注)出身的女君有多少敬重,言行间,虽不失礼,却难免带上几分轻视。

当然,霍光自己也是如此,便如此时,若是东闾氏在世,如此行事,他必是要先问清缘故再作计较,而不会像这样立时便着恼。

冯子都说话时,霍光便看到显姬已经下了车,虽然恼怒她肆意行事,但是,他并不愿在外教训家人,因此,还是按捺下怒火,往马车旁走去,只是,没走两步,便看到显姬又从车上抱下女儿成君,霍光顿时停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子都!”霍光微微动唇,唤过亲信。

虽然主君没有再开口,但是,冯子都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他站在霍光身后,微微躬身,同时低声道:“夫人打算携少姬入宫向中宫贺冬至。”

霍光没有应声,冯子都也没有再说。

见显姬与少姬走近,冯子都乖觉地向女君与女公子参礼,随即便离开。

即使看着妻女走到自己面前,款款参拜,霍光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显姬不由就有些不安,站在霍光面前,头也不敢抬,话更不敢说,倒是她的小女儿成君,因为年纪最小,在家中素来是被娇宠的,即使是霍光,面对稚幼娇女,也不似平素一般严肃,因此,她很开心地扑到父亲身上,亲昵地撒娇:“成君好想阿翁!阿翁想成君吗?”

若是在家中,霍光必会抱起女儿,好好亲昵一番,但是,此刻,他只是伸手在女儿的头顶摩挲了一下,便收回手,淡淡地对显姬道:“回家。”

显姬颤栗了一下,竟没有像以往一样立刻应唯从命。她抬起头,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惧意,但是,她却很坚决地说:“妾要带成君入宫向中宫进贺。”

听到她的话,霍光倒是不禁流露出明显的诧异之色——这还是她第一次当面违逆自己的话。

显姬其实是害怕的。

如今,她虽然是堂堂正正、上了籍册的列侯夫人,但是,她自小被卖入东闾家,连自己家在哪儿都不清楚,一旦被霍光休弃,她根本无处可去,因此,一直以来,她对霍光都殷勤奉迎,从不敢违逆。此时,说出违逆之辞后,她便满心惶恐地等待霍光的反应。

霍光倒是没有当场发作,反而因为太过诧异而稍息了几分恼意。

“卿说什么?”霍光淡淡地追问了一句。

霍光喜怒不明的反应让显姬更加不安,但是,看着依在霍光身上的小女儿,她狠狠地一咬牙,依旧坚持了方才的回答:“妾说,妾正要与成君入宫向中宫贺冬至,在此等候是请致君意,是否同行?”

说到最后,显姬终究失了镇定,语速愈发加快,显出几分心虚的意味。

霍光静静地听她说完,随后便移开目光,随手示意侍立于马车旁的保母过来:“将成君带去我车上。”

保母怯怯地看了女君一眼,却没敢多言,立即低声应唯,伸手便抱起女公子。

待保母走开,霍光才再看向自己的夫人,淡淡地道:“我的夫人自然可以向皇后进贺,但是,其它心思……你最好不要动!”

显姬低着头,一声不吭,霍光也没有再与她多说,转身便往自己的辎车行去。

眼见主君往辎车行去,冯子都是负责御车的,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跟了过去,不过,他特意绕了一下,从女君身旁走过,轻声扔下一句话:“夫人当初的身券当在中宫处吧?”

显姬的脸色顿时一白,抬起头,狠狠地瞪向夫君的亲信,可惜只看到对方匆匆离开的背影。

霍光果然没有食言,根本没有再等她的意思,登车后便吩咐冯子都御车回家。

眼见主君之车已行,随侍的侍婢不由面面相觑,最后,素来与显姬最相善的一位被众人“推”了出来,磨磨蹭蹭地挨到显姬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

显姬就是从奴婢的位置上过来的,如何不明白她们的想法——主君已经回家了,她们不回吗?

的确,此时安安份份地回家才是上策,但是,望了望城西的壮丽凤阙,显姬将心一横:“去建章!”言罢便立刻登车,仿佛是害怕自己很快就会后悔。

众侍婢再次面面相觑,但是,见女君已经登车,又再无其它号令,她们只能整肃了神色,跟着马车往建章宫行去。

到了建章宫北阙,显姬便深深地后悔了,一份久违的屈辱感盈满心田——她竟没有通籍建章宫!

——堂堂的博陆侯夫人,大将军之妻,竟没有列在建章宫的名籍之上!

当值的卫侯与公车司马令也十分为难,说明情况后,便小心翼翼地对前来通报的婢女道:“夫人是否请谒?我等可通报谒者。”

——这其实一般士庶请谒的待遇,与博陆侯夫人的身份毫不相衬,可是,既无宫籍,想入宫,便只能如此了。

听了婢女转述的话,显姬在车中很想断然地拂袖而去,但是,脸色数变之后,她还是应这个建议。

公车司马令不敢怠慢,亲自往内谒者署通报,内谒者署也是一阵惊诧,却也不敢怠慢,连忙禀报皇后。

此时已近食时,不过,兮君之前昏倒,至今仍在调养,因此,才刚刚起身,尚在洗漱,听到内谒者的禀报,年幼的皇后当时就是一愣,半晌才出声,却是怔怔地重复:“博陆侯夫人?”

在旁侍奉的长御不明白皇后为何如此,听到这话,便笑着接口:“这位夫人与中宫无缘,否则,中宫也要称一声大母呢!”

——若是霍幸君不是那么早死,继母如母,无论如何,霍幸君都要唤显姬一声母亲,兮君自然也需要跟着改口。

不过是一句戏言,谁也没料到皇后竟会有忽然发作,竟是猛然打翻了身前跪着的宫人所捧的刻金铜盘。

哐铛一声之后,跪着宫人固然一身是水,殿中其他人更是唬了一跳。

年幼的皇后冷冷地扫了一眼方才说的长御,转头对面前的宫人道:“是我不好,不干卿事,卿先退下。”

那名宫人忙稽首退下,心中无比庆幸,而殿中的其他人就没有这份幸运了,尤其是那句说话的长御,更是满头冷汗。

让被波及的宫人退下之后,年幼的皇后并没立刻开口,而这份沉默并没有让人觉得轻松,反而是让人深感压力倍增,待兮君慢慢开口时,不少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长御。”

虽然殿中不止一位长御,但是,皇后这一声是在唤何人,大家都很清楚。

那句长御惶恐地上前,连连叩首,但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皇后的哪一个忌讳,她并没有开口请罪。

兮君看着在殿中重重叩首的长御,不由皱了一下眉,原来莫名而来的怒气,却是悄散得一干二净。

“罢了!”兮君垂下眼,暗暗叹息,“长御也没说错什么……”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名长御更是感激涕零,方才致谢,就听年幼的皇后语气黯然地道:“不过,那样的话不要再说了,我不爱听!”

女孩伸手轻抚身下的锦衾,随即抬眼,看着对方,认真言道:“我只有一位母亲,自然只有一位外祖母!”

那名长御不由心惊,再次叩首,郑重地答应:“婢子谨记!”

片刻之后,旁边的另一位长御小心翼翼地开口:“博陆侯夫人请谒,中宫允否?”

兮君闭上眼,双手紧紧按着冰冷的锦衾,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同时缓缓抬起手,在膝上轻轻交叠,神色淡漠地道:“请夫人前殿相候。”

注:御婢,汉时媵妾的一种,比小妻等妾的地位低,本身仍是奴婢的身份。个人意见,相当于后世的通房丫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