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认定妾必无子?”
兮君真的是十分的不解。
虽然年幼,不能承宠,但是,她是皇后,是已婚女子,傅保侍御在夫妻、子嗣之类的事情上,纵然不好多说,却也不会如对待在室女子一般避讳,再则,如今她还有一位专属侍医,因此,兮君对于那些事情还是有十分明确的认识的。
《素问》中记——“帝曰:‘人年老而无子者,材力尽邪?将天数然也?’岐伯曰:‘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四七筋骨坚,发长极,身体盛壮;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丈夫八岁,肾气实,发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劲强,故真牙生而长极;四八筋骨隆盛,肌肉满壮;五八肾气衰,发堕齿槁;六八阳气衰竭于上,面焦,发鬓颁白;七八肝气衰,筋不能动,天癸竭,精少,肾脏衰,形体皆极;八八则齿发去。肾者主水,受五藏六府之精而藏之,故五藏盛,乃能赏泻。今五范皆衰,筋骨解堕,天癸尽矣,故发鬓白,身体重,行步不正,而无子耳。’帝曰:‘有其年已老而有子者何也?’岐伯曰:‘此其天寿过度,气脉常通,而肾气有余也。此虽有子,男不过尽八八,女不过尽七七,而天地之精气皆竭矣。’”
——这些她都知道。
的确,她想有身孕,至少还要等上三四年,待“天癸至”,“月事以时下”,才能有子。
若是刘弗陵年纪已经不小,连三四年也等不得,她也无话可说,可是,她的夫君不过长她六岁,便是她年满十四才能有子,他也不过年甫二十,连“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劲强,故真牙生而长极”的鼎盛之年都不到。
——他为什么着急?
兮君思忖,心中越发没底,不由垂下眼,掩去满眼的惊悸不安,暗自拿定主意,等皇帝一走便把自己的侍医召来,好好询问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
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心思,兮君这一垂眼,也就没有发现紧握着自己右手的少年天子已是神色数色,唯一不变是攥紧皇后右手的力道越来越大。
兮君心思一定,就发觉了右手传来的痛意,不由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抬眼:“陛下……能不能先放手……”
刘弗陵却恍若未闻,手上的力道更是一点没有松,让兮君不由拧眉眦牙,又强忍了好一会儿,终是无法忍耐,伸出左手,轻拍了两下天子的手背,刘弗陵才恍然回神。
“陛下……松手……”兮君皱眉言语,已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刘弗陵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慌忙放开手,却见自己这位年幼的皇后的右手上已见红紫之色。
“朕……朕……”刘弗陵不禁歉疚不已,却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
天子一放手,兮君便连忙将手收了回来,却连碰都不敢碰——方才左手的指尖刚碰了一下,便是一阵刺痛——只能虚放在膝上,左手悄悄将右衣袖拉到手腕以下。
这一连串动作都小心翼翼的,自然也很慢,等右手终于“安放”妥当,兮君才有心思注意对面的天子。
看着天子一脸歉意的模样,兮君却没有半点心软,盈着泪光的眼睛眨了眨,还是追问:“陛下觉得妾不能为陛下生子?”
——或者……是他根本不打算让她生子……
想到这个可能,纵然殿内是暖意融融,年幼的皇后仍然觉得自己已是遍体生寒。
——可能吗?
《列子.说符》中有个故事——“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斧,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斧者。”
兮君读过,自然明白“疑邻盗斧”的道理,可是人心皆如此,纵然她一再告诉自己不要疑神疑鬼,可是,心中一旦存这个念头,脑海中浮现的种种事迹便无不在印证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真实……可信……
兮君默默地攥拳,却因右手的痛意而止住,眉头也拧了起来,却是再不愿看少年天子一眼,只是低着头,垂着眼,看着肌肤已经显出一片青紫之色的右手,心中一片冰寒。
刘弗陵不知道对面这个年幼的女孩心中正在流转着多么可怕的念头,他满腹心思,却是分毫不能对人言,尤其是兮君追问的问题。
——他自知为何如此急切,但是,那原因岂能出口?
沉吟良久,刘弗陵眨了眨眼,斟酌着对自己的皇后道:“颀君……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注1)……也许,卿觉得不过数年时间而已,转瞬即到……可是,卿何能保证……朕……朕能活多久……”
“啊?!”兮君不由大惊失色!
她始孩(注2)失母,稍之识,又逢外祖母辞世,对于生死……她比一般孩童明白得更早,因此,她无法不为天子的话而惊惶变色。
“陛下!陛下是不是不适?”兮君慌乱地询问。
——她的记忆中,母亲、外祖母都是因病而日渐虚弱,最后……闭眼……再不醒来……
兮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恐,但是,她就是无法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虽然右手的刺痛依旧,但是,之前的恼意、寒意……却是仿佛从未有过一般,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
“没有不适!”刘弗陵也被年幼的皇后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兮君听他说得肯定,心中稍定,皱着眉将天子好好打量了一番,再想想,这位天子的确不是虚弱多病的体质——至少,她入宫以来,都没有见他生过病……
想到这儿,兮君刚消散的恼意又重回心头——若是体弱多病,担心随时不豫,急着想要子嗣,自然是理所当然;寻常人家,为生计奔波,难免有意外之事,想要子嗣,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他是天子!莫说少府太医署汇集天下良医,便日常起居,他何时不是被一群围着?意外?何来的意外?
——杞人忧天!
兮君暗暗冷笑。
——杞国乃夏室后裔,虽得殷商分封,却时有断绝,至周代商,又封禹之后东楼公于杞,拜为列国,待为上公,礼遇极隆,可是,杞国本身却不强,到平王东迁,周室衰微,自顾尚且不暇,杞国因为地处强国之间,自然是屡遭欺凌,都邑数迁,国运多舛……杞人时时都处于忧患之中,岂能自安?忧天……实乃忧国……
——当今天子……时时担忧自身安危……算什么?
兮君既然察觉了刘弗陵所说根本就托辞,自然是更加恼怒,觉得这位少年天子根本就是在羞侮自己。
她深深吸气,又慢慢呼出,重复数次,却还是无法平复怒火。
尽管如此,兮君也明白,自己根本不能对这位少年天发泄怒火,只能强逼着忍耐,双手也紧紧攥了起来。因为这般动作,又用了力,右手的痛意自是更甚,绵绵不绝地刺着她的心。
——刘弗陵究竟当她是什么?
想想少年天子前前后后的一系言行,兮君顿时连怒意都消散,心中只觉得失望之极。
——他训斥自己在前,威胁她的父祖在后,她便是不为家族,只为自己思量,也不可能容许那个八子安然生下皇子……
——这些他岂会不明白?
兮君心中冷嘲——他今日前来,可是只言片语也没有提及那位八子!那个八子在他看来,恐怕本就是一个棋子!
想到这儿,兮君陡然警醒——这位天子原来的计划……恐怕不是这样吧……
——他前前后后的所有动作……不都是想让上官家站到他的身后吗……
——既然如此……他就不该再来自己这儿,急切地希望有子嗣……
兮君越想越觉得不对,不由就抬眼盯着少年天子出神,似乎这样就能看清楚他的想法了。
“颀君觉得朕是杞人忧天?”刘弗陵却笑了笑,淡淡地说出她的所想。
兮君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更没有开口,让刘弗陵有些尴尬,但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就当朕杞人忧天吧……不过,若是万一……朕真如之前所说……颀君如何自处?”
刘弗陵说得很慢,声音很轻,语气温柔,兮君却不由心惊。
她尚未想明白,就听少年天子又道:“诸臣自然乃可守官得爵,颀君可能?上官家可能?”
注1:此句出自《古诗十九首》。
注2:始孩,指婴儿刚会笑。《文选.潘岳<寡妇赋>》:“孤女藐焉始孩。”李善注:“《孟子》‘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赵岐曰,孩提,谓二三岁之间,始孩笑可提抱者。《礼记.内则》曰,子生三月,孩而名。”(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