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倚华出来的两个人,身形不足,明显都是孩子。
右边的是个女孩,看起来不足十岁,黑发直垂肩后,并未束起,一身青色的曲裾深衣,边缘以红、绿、淡黄三色线绣了长寿纹,连绵不绝,祈望吉祥……女孩的神色却与吉祥如意毫不相干,犹带稚气的脸上满是与年纪不符的凝重严肃,即使如此,行动间,女孩耳上所佩的珠玑玉珥也不曾有丝毫的晃动,腰间与衣缘同色的三色绲带上垂下的玉饰组珮,更是没有发出任何刺耳的撞击声,而是随着女孩的步子,相互叩击,发出节奏有序的悦耳清响……
……相仿的容貌……相仿的气度……
冯子都会心一笑,觉得霍幸君若是在世,看到自己的女儿如此,必然也是十分欣慰的。
倚华一行三人,从殿庑下,沿着廊道走向冯子都,在转折之后,冯子都蓦然察觉了女孩竟是一直牵着身边少年的手……
冯子都这才看向之前因为兮君的出现,而被他忽视的少年——
少年的身量比女孩高出将一个头,看起来是十多岁的光景,垂髫总角,一身皂色布衣,直及脚裸,可以看到褐色的大袴与脚上所着的圆口无絇(注1)的紃屦(注2)。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手被女孩紧紧攥着,少年的神色颇为无奈,却也没有挣开女孩的手,只是行动间,偶尔看向女孩的目光中,盈满了哭笑不得的意味……
乍看之下,只觉得少年的装束十分简朴,但是,等其走近,冯子都忽然发现,少年身上所穿的虽然是布衣,但是,领缘衣裾上却绣着绛色的云纹,紃屦前端的圆口处更是以纯黑的丝帛包缀。
只看容貌神态,冯子都也能大致猜到少年的身份,此时,看清楚少年的一身装束,他心中更加笃定,不禁就抬起手,但是,手刚抬起,心中一动,便还是放下来,抬眼看向领着两人过来的长御。
倚华一直关注着冯子都,只看他的动作神色便大略明白他心中所想,此时,接到他的注目,她微微抿唇,浅笑颌首——证实了他的想法,也肯定了他的应对。
冯子都轻轻吁了一口气,再看看两个孩子,不知为何,心中就是紧,只觉得闷得难受。
一行三人走到冯子都面前三步外停下,倚华侧身让后,轻声介绍:“中宫,这就是大将军所派的使者。”
冯子都没有再多想自己的异样感觉,立刻拜首参礼。
兮君没有吭声,将冯子都打量了一下,随即道:“抬首。”
冯子都抬起头,任由小女孩一脸郑重地打量自己,心中不禁多了几分轻松。
“我认识卿。”兮君认真地说道,眉目前显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冯子都不禁讶然,面上也没有掩饰——皇后还记得他?
……说实话,若不是皇后肖似其母,冯子都还真认不出来……
——当年的小女公子是什么模样?
冯子都的记忆有模糊了……
——再说……稚儿幼童……模样有区别吗?
兮君却没有再理会冯子都,而是转头看向身边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却还是放开手,随即后退一步,扬起一抹微笑,以轻松的语气对少年道:“他是大父身边最亲信的大奴之一,小哥哥放心吧。”
少年微微抿唇,随即也扯动唇角,显出一丝笑意,柔声道:“我没有不放心。”言罢便看兮君眼中满是不赞同的神色,不由轻笑,上前握住兮君的手,解释:“若是不可信,长御也不会带我出来。”
兮君看了看倚华,又看了看冯子都,撇了撇嘴,但是,到底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的倚华听到少年的说辞,也暗暗皱眉,却也没有开口,不知道不好说,还是不知该如何说……
冯子都见兮君与倚华都是这般,微微一笑,对少年一揖之后,轻声道:“小公子不可如此轻信。”
兮君不好说,倚华也不方便当着皇后的面教训这位少年,冯子都的身份却是超然的——虽然是奴婢的身份,但是,毕竟是霍家私奴,与皇后没有干系——说教一二,也是无妨的。
兮君看了冯子都一眼,再看向少年时,却是一脸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小哥哥……不能轻信任何人……”
说话间,年幼的皇后神色一黯,缓缓挣开少年的手,又退后一步,轻声却坚决地重复了一遍:“任何人!”
少年一愣,还想说什么,兮君已经转身离开,疾步走向寝殿,衣裾上压着的玉珮错乱相击,让人听着心慌……
少年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抿唇不语,他的身后,冯子都与倚华相视一眼,随即便错开目光。
——年幼的皇后……究竟……知道了多少……
两人心中都没有底。
“长御。”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
倚华一凛,敛衽低头,认真倾听:“婢子在。”
少年的双手交握,两臂的垂胡袖相接,掩盖了手上的动作,但是,只听他强自镇定的声音,也能猜到衣袖下会是什么情形……
“不敢当……”少年谦让回礼,看了看冯子都没有说话。
冯子都素来是近身侍奉主君的人,看到少年如此动作,立刻会意,起身退后数步。
“曾孙可是有话交代婢子?”倚华轻声询问。
跟着倚华前来的正是刘病已。
前日,他被张贺匆忙地复家带回宫,随即就送到椒房殿,先是被兮君的情况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兮君的情况稍稍好转,这会儿,霍光又派人把他接走……
——还这般隐秘……
尽管兮君没有说过情况如何,但是,想到之前张贺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刘病已实在无法安心。
盯着倚华看了好一会儿,刘病已才慢慢言道:“长御可知……大将军要做什么?”
倚华一怔,随即摇头:“婢子不知。”紧跟着,也不等刘病已再说话,便轻声道:“曾孙,有些事情……不能问。”
刘病已默然,没有再问。
看了一眼站在稍远处,脸上已略显焦急之色的冯子都,刘病已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咬了咬牙,他对倚华道:“长御……代我转告中宫……不要轻信任何消息……不要……千万不要自己……先放弃自己!”
倚华不由一震,看着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的少年,心中仍旧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直觉地感到其中另有深意……直到冯子都领着刘病已走远了,她才陡然明白过来——那个少年帝裔是担心皇后……会自杀……
联想到皇后之前的情形,她再无法安心,转身便疾步返回皇后的寝殿。
殿内依旧是熏香浮动,穿过重重锦帷,看到端坐在漆几前,执笔而书的皇后时,倚华不由长吁了一口气。
安静的殿内,这般动静已经很大了,随侍的傅母、保母与诸侍御望了过来,连正在几前写什么东西的皇后也抬头看向倚华。
“长御怎么了?”兮君皱眉询问,同时放下笔,取了书刀,将因受惊而写坏的字削除。
倚华看到兮君拿起书刀便不由地心头一紧,加上疾步赶来,再见皇后只是削字,竟是心气一松,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骤然跪倒,倚华的膝盖狠狠地撞在有乳丁样凸起的地砖上,自是一声闷响,倚华更是感到痛意直彻心头。
兮君被吓了一跳,右手正执着铜书刀在削字,受惊之下,顿时一滑,锋利的刀刃直接划过正按着简册的左手,鲜血立时迸出。
“中宫!”
“皇后!”
众人一阵儿惊呼,离皇后最近的傅母立刻扑到皇后身边,随即用衣袖按在皇后的身上,一迭声唤太医。
兮君不过刚刚稍愈,义微就在东厢侍候,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没有等宫人前来传唤传急忙过来。
一进内卧,义微还有些不解,待瞥见简册上的血迹,再看看皇后傅母的动作,年轻的侍医顿时脸色一变,连忙过去。
待掀开傅母的衣袖,看清了皇后的伤口,义微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不无埋怨地道:“小伤!诸君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傅母一听就十分不悦,刚要开口,却听义微吩咐保母将皇后的左手举过头顶,并用力掐住皇后所伤手指的根部。
见义微如此安排,傅母更加不悦,但是,这时,兮君又发话了:“的确不严重。让傅母受惊了!我没事,傅母还是先去更衣吧!”
傅母看了看衣袖上的血渍,也不好拒绝,见皇后手上的伤口的确有止血的样子,便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行了礼,起身离开。
义微过来时已经将装着诊疾必用之物的漆箧带了过来,里面包扎之物十分齐全,因此,她只是吩咐殿内的侍御速取些滚沸的热水过来。
等滚热的沸水送过来,兮君手上的创口已经止血了,义微便用干净的薄缯浸了热水,一点点地会皇后清洗伤口。
这些天下来,义微对年幼的皇后已经很了解了,又想引她分神,便随口问道:“中宫在写什么?血书?方才都慌了,不然,把流出的血收一块儿,也能写不少了……”
热水滴在手上,兮君不时地吸气,她也明白义微的意思,便笑道:“不过是抄《老子》……嘶……我惜命……嘶……嗯……断舍不得用自己的血……”
义微的动作稍顿了一下,随即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惜命是理所当然的!”
兮君想笑,却因痛意而不能,便只是吸着气,点头:“正是如此……嘶!”
注1:絇,鞋上的装饰物,具体就是指鞋前端翘起的两个尖角。《仪礼.士冠礼》:“靑絇繶純。”郑注解为:“絇之言拘也。以为行戒,狀如刀衣,鼻在屦头。”
注2:紃,绦也,谓编麻而为之。紃屦,就是用粗麻绳编成的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