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景桓侯更维护太子了。”
霍光想着自己之前所说的话,只觉得脑中完全是一团乱麻了,
——他的兄长啊……究竟是为什么上那么一道奏疏……
孝武皇帝是乾纲独断的性子,分封皇子这种事情……岂会容臣下这般自作主张?
——那些朝臣不清楚,霍光是禁中随侍的中臣,岂会不明白天子的心思?
——天子根本没有一定要分封皇子的意思!
元狩五年,复置三国,并不是因为天子觉得应该分封皇子了,而是因为,元狩五年的盛夏时节,天子病了。
——病得很重!
——重到天子****夜夜都要把两位大司马放在身边,绝对不放两人同时离开。
——重到当朝郎中令以为天子一定会为少主除强臣,当众就敢向大将军挥刀。
——重到病情刚刚好转,为了安定人心,天子就用大驾卤簿幸甘泉,并主持行猎。
……
想想孝文皇帝与孝景皇帝的寿数,所有人对天子……的大事……都是有心理准备……
——孝文皇帝四十七岁崩。孝景皇帝四十八岁崩。元狩五年,当时的天子已年近四十……
几乎所有人都在考虑,太子即皇帝位……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了……
……尤其是两位大司马……会怎么样?
虽然,两人都是皇太子的骨肉至亲,但是,也都是权势甚重的强臣。
当年,孝景皇帝说周亚夫:“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哪里就是因为周亚夫仅为席上无箸而显出的不平之意……
……少主强臣……
霍光相信,朝臣原本的确是有所笃定的,但是,郎中令被“鹿触死”,却让所有人都拿不准天子是何打算了……
无论如何,李敢的死都让所有人意识到——两位大司马……是不能得罪!
再则——即使天子的病势开始好转了,朝臣也不得不考虑帝位更替的可能性。
——毕竟,天子这一病……反反复复……折腾了两年,直到元鼎元年才算痊愈……即便是痊愈……谁又敢说,天子一定会长寿?
——连天子自己都不敢肯定……吧……
……否则……为什么忽然就复置诸侯王国?
——霍去病从童稚之年便出入宫禁,深得天子的宠幸,对天子的心思,他岂会不明白?
——对分封皇子……孝武皇帝并不排斥,只不过……
在病重的时候,孝武皇帝的确有分封皇子,安排身后事的打算,但是,入秋之后,天子的病情就开始好转了,之后,驾幸甘泉后,又组织行猎……不管是不是那个上郡巫者真的有神通,总归,天子的病的确是开始好转了。
——至少……看起来……这一次……是不会有事了。
正这个原因,分封皇子的事情便拖了下来。
——毕竟,除了刘据,皇帝的其他皇子……真的是太年幼了。
——刘据才不过十二岁!
——所谓胜衣……能穿起成人的衣服……真的是……蛮牵强的。
皇帝对其他皇子的确不上心,想着分封,不过是因皇太子年纪尚少,怕万一有意外,有其它皇子在京,引得朝臣不安份——皇太子年少,必然倚赖外戚。
……有吕氏的例子在前,刘氏宗室若是借此生事……
皇子与诸侯王,终究是不一样的。
——皇子的身份并不太受约束,而诸侯王……自孝景皇帝中二年开始,便失去了治民之权,连王国的官吏都是由天子为其所置。
可是……这一切都是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皇帝是在考虑自己的身后事。
既然病情好转了,皇帝自然不乐意封建诸侯王——哪怕只是考虑税赋!
——漠北大战之后,朝廷的兵马损失巨大,正是亟需用钱的时候,皇帝怎么可能愿意多出几个诸侯王,分薄自己的收入?
——哪怕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封建诸侯便是分民、分土。分民,诸侯要食民所纳的算赋,分土,诸侯要食所封之国的地租。
多封一个诸侯,天子便少一份租税收入。
更何况,病情刚刚稍好,天子便再次准备派大军出征。
——这个时候,天子怎么可能想分封皇子为诸侯王?
虽然丞相、御史大夫所说的理由也不无道理,但是,与战事将需要的耗费相比……那些虚名……天子还真的不看重!
——只是,谁会想到,群臣竟会那样坚持?
——究竟为何坚持?
霍光每次想起那次请封皇子的事情,都觉得胆战心惊——看着那几份奏疏,一次次地将霍去病的奏疏抬出来,重复了一遍一遍……
——什么是帝王心术?
——这般一呼百应……
身在禁中,霍光不敢与兄长通信,只能背着天子,悄悄与大将军沟通。
……结果……
大将军很认真地听他说完种种隐晦的担忧,最后,只是微笑着摇头:“没事的。光毋需如此忧虑。”
他相信卫青不会坐视霍去病陷入困局,心下稍安。
事实也证明,天子除了那么一声“冠军侯”之外,倒也没有任何针对霍去病的动作。
当然,也许,与霍去病不在京,不无关系。
——出征匈奴的打算是在甘泉宫定下的,随后,霍去病便直奔塞上,收拾士马,准备出击。
那份奏疏是霍去病抵达塞上之后,由其长史还京送呈的。
当时,霍光始终不明白——他的兄长究竟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上这样的奏章?
——即使是因李敢击伤的卫青一事,担心世人以为他们舅甥反目,当众射杀李敢,也足够了!——何必挑衅天子底线?
……
无论如何,天子同意了册封皇子为诸侯王。
四月十九,丙申日,公卿大臣奏未央宫:“太仆臣贺行御史大夫事昧死言:太常臣充言卜入四月二十八日乙巳,可立诸侯王。臣昧死奏舆地图,请所立国名。礼仪别奏。臣昧死请。”天子制曰:“立皇子闳为齐王,旦为燕王,胥为广陵王。”
翌日,丁酉日,有司奏册封礼仪。
四月二十六,癸卯日,御史大夫张汤正式将封建皇子为诸侯王的诏令下予丞相,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诸侯相,丞书从事下当用者。皆如律令。
四月二十八,乙巳日,天子命御史大夫张汤庙立三位皇子为诸侯王,并赐策。
三位皇子所受的策书皆天子亲制——诫齐王以慎内;诫燕王以无作怨,无俷德;诫广陵王以慎外,无作威与福。
在霍光看来,那三份策书便是孝武皇帝对那三位皇子所能给予的最真切的父子之情了。
庙立之后数月,三位诸侯王便相继就国。
在那以后的十多年,直到李夫人生下皇子髆,太子刘据都是天子身边唯一的皇子。
也是在那以后的十多年之后,霍光才真正明白兄长为何在备战之际,仍然惦记着让皇帝分封皇子。
——不过是为了刘据……未雨绸缪!
孝武皇帝对后宫素来寡情寡恩,虽然对长子厚爱非常,但是,对长子的生母,除了封其为皇后,却是不再宠幸了。
——皇后毕竟不再年轻了。
后宫中,得宠的是王夫人——皇子闳的生母。
——元朔六年,卫青自塞上还师,受赐千金,随即就有人向卫青进言:“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
虽然,王夫人受宠并未惠及其宗族,但是,当时,在宫中,的确没有人比王夫人更得宠了。
甚至于,王夫人卒后,齐人少翁以方夜致鬼,如王夫人之貌,天子自帷中望见,随即拜少翁为文成将军。
甚至于,王夫人所出的皇子闳,也的确被天子宠爱着。
——刘闳是年纪仅次于刘据的皇子,其母又有宠,他自己也很得天子的宠爱……
——多么相似的情况……
十多年后,当赵婕妤与其子被天子宠爱着,引起舆论不安时……霍光终于明白兄长为何会上疏请封皇子了。
——他的兄长……从来不是迟钝、愚笨的人啊!
他的兄长不是不知道自己上疏对朝臣的诱导!
他的兄长不是不明白自己上疏可能引发的状况!
他的兄长不是不清楚天子的心术、手段……甚至是可能的想法!
只不过……对他的兄长来说……再多的风险……为了维护刘据的地位……有些事情,他都不得不做!
——不是他不相信旁人!
——孝武皇帝、大将军……同样都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刘据……
——只是,孝武皇帝……有些时候……太过相信自己对局势的掌握了……就像元狩四年的大战前夕,为了不让卫青正面与单于主力对阵,他可以如同儿戏似的,在计划已定的情况,临时调换两人的出兵方向,丝毫不管两人之前已经做了多少准备!
——而在无关大局的事情上……大将军真的很少会坚持己见!
他的兄长相信自己的直觉,更不愿姑息任何威胁的存在——如同他那轻兵狂飙的战术一样,为自己的安全,绝对不留任何后患。
也许……更重要的是……当时……他的兄长病倒了……
——在刻意隐瞒的情况下,无人知晓,元狩六年的盛夏四月,他的兄长已经病得很重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