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的族灭是上官嫱心上永远的刺。
——拔不出。
——动不得。
也许,经年累月之后,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甚至于,她可以很平静地对人说起这根刺,但是,一旦有人稍稍轻触,那痛依旧是锥心彻骨……
……而现在……
……元凤元年的十月……
……还远远谈不上经年累月……
年幼的皇后几乎是霎时便变了脸色,脸色苍白,眼睛却红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愤怒。
看着红了眼的女孩,刘弗陵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愉悦——无论是悲伤还是愤怒,都比女孩之前的平静让他心里舒服。
——他厌恶上官嫱的平静。
兮君没有眨眼,双手交叠着,平放在膝上,看似放松,但是,若非隔着长几,刘弗陵一定可以看见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无论有多么激烈的情绪,她都只能强行按捺。
然而,这种强自按捺的反应让刘弗陵刚刚有些好转的心情更加恶劣了。
“皇后!”少年天子的声音流露出明显的恶意。
兮君一直盯着刘弗陵的眼睛,听到这声轻唤,她反而放松了。
她微微侧头,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慢慢地,似乎十分犹疑地问道:“大将军乃妾之外祖父。陛下以为,妾不该受其庇护?”
这一番话说出口,兮君的语气并不平静,反而带着十分明显的好奇。
刘弗陵的神色微变,眯了眼,审视地看着自己的皇后。
——这番话……当真没有深意?
——不该受其庇护……
刘弗陵想得很深,脸色也越发地不好看了。
——他的皇后是说他无人庇护吗?
年少的天子看着坐在长几前的皇后,却无法从那张稚气的脸上看出幸灾乐祸之类的情绪。
——也许是他多虑了?
“皇后不怨大将军?”刘弗陵直截了当地质问。
兮君微微抿唇,坐得更加端正了,头也正了过来。
“妾之祖、考因谋反获罪,与大将军何涉?”兮君说得十分认真,语气再次平静了下来。
——她不是不怨、不恨,只是无从怨恨……
刘弗陵哑口无言,半晌,才缓缓言道:“既然如此……朕也无话可说了……”
兮君轻轻挑眉,有些意外了。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少帝不是如此轻易放弃的人。
看到皇后显出的惊讶之色,刘弗陵嗤笑一声:“皇后言已至此,朕还能如何?”
兮君垂下眼,随即就听到刘弗陵继续言道:“朕本以为,未央宫将有一位新女君。”
兮君的唇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是有些意外。
“……如今……”
刘弗陵轻笑,头也轻轻摇动了一下。
年少的天子看着自己的皇后,语带笑音地低声言道:“看起来……朕与卿真的将……白首偕老……”
明明是极甜蜜、幸福的四个字,兮君却在听到的时候,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刘弗陵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兮君,片刻之后才再次言道:“……白首……也许是不会……”
兮君抬眼,满眼茫然地望着天子。
——九岁的她完全不明白这位少帝想说什么。
女孩的茫然懵懂取悦了年少的皇帝。
“呵……”
刘弗陵笑出声,神色是纯粹的愉悦。
十五岁的君王伸出手,向前倾身,轻轻碰触女孩的脸颊。
兮君瑟缩了一下——少年天子的手仿佛冰做的一般……寒冷……
少年天子的手划过皇后的脸颊,停留在她的下颌,并没有用力,但是,兮君却忍不住抬起头,只是想躲开那冰冷的手指。
“颀君年岁几何?”刘弗陵没有收回手,笑着询问,却也没有要兮君回答,“朕想起来了!九岁……”
“真是……稚幼……”
刘弗陵微笑,眼中显出几分怀念。
“朕九岁时……亦是凡事不知……”刘弗陵低语,神色也怔忡起来。
“陛下?”兮君有些不满了。
——孩子总是不喜欢被人说年幼无知的。
“皇后……”刘弗陵回过神便看到女孩稚气的不悦神色,不由又怔住了。
——他究竟在做什么啊……
刘弗陵颓然地自然,手也放了下来。
——他究竟为什么这样对待这个女孩啊?
——霍光庇护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是他的血亲。
——一个年幼的女孩又能有什么威胁?
……
——他究竟……
刘弗陵忍不住抚额。
——他在嫉妒吗?
——嫉妒这个女孩仍有亲人庇护……
“陛下?”
女孩的声音让刘弗陵一惊,陡然向后躲开。
兮君被刘弗陵的反应吓了一跳——她不过是唤了他一声……其它……什么都没有做啊……
扶住凭几,刘弗陵定了定神,看着满眼困惑的女孩,他不由苦笑:“皇后欲言何事?”
兮君根本没有想说什么,只是见这位少帝一直不出声,心中十分不安,又不能随意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出声。
——若是可以,她宁可不出声。
“妾不知陛下召见……”兮君想尽快结束这次觐见。
刘弗陵一怔,神色又有些恍惚了。
兮君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若是无事,何必那样正式下诏于她?
不过,这一次,刘弗陵没有怔忡太久。
片刻之后,年少的天子用有些飘渺的声音言道:“……朕想知道,皇后以为大将军为何不愿其女为小君……”
兮君讶然:“……陛下?!”
刘弗陵苦笑——话未说完,他便回神了……话却是收不回了。
讶然之后,兮君只能摇头:“妾不知……”
“不知?”刘弗陵不相信,“皇后是不敢说……”
兮君摇头:“大将军如何想法,妾的确不知……”
刘弗陵再次哑口无言。
兮君想请退了,却听刘弗陵忽然问道:“大将军欲嫁女于何人?”
兮君一愣,再次不解了。
“大将军不愿送其女入内……”刘弗陵抿唇,“世上何人比朕更贵?”
兮君再次一脸茫然。
刘弗陵冷笑,向前倾身,扶着身前的长几,对自己的皇后道:“朕闻大将军当日也不愿皇后入内,然否?”
兮君点头——这不是秘密,她也听身边的人说过。
“大将军如此不屑于外戚之位?”刘弗陵质问。
兮君心中一震,面上却没有显露,她抬眼反问:“外戚之位有何益?”
刘弗陵张口想说什么,却是一个字都不说出来——上官家可是实实在在的外戚,可是……
少年天子苦笑:“……原来如此……”
——霍光是大司马大将军,何必再加外戚的名位?
——锦上添花吗?
——或者……盛极则衰?
刘弗陵沉默了。
兮君同样沉默地低着头。
——她的外祖父为什么不愿女儿入宫?
——当年,她的外祖父又为什么不愿她入宫?
——这些问题……她从未想过……
——现在,她却不能不想了了……
兮君只有九岁,也许在有些事情上,她的确是懵懂无知,但是,经历了一个月前的事情之后,对这些问题,她绝对不是茫然无知的。
她能想到答案,也因此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外祖父……
——大逆!
兮君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骇人的罪名。
然而,下一刻,年幼的皇后便被所有的惊骇感觉全部按捺下来。
——也许……
兮君心中兴起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她的外祖父并不忠于这位少帝……
——这与刘弗陵的想法惊人的相似。
一片寂静中,帝后二人的心竟有些重合了。
——尽管如此,两人仍然没有默契。
仅仅相隔一张长几,帝后二人甚至没有对视一眼。
“陛下!”
呼唤的声音从殿外传入,穿过层层锦帷之后,声音已经辨不清了。
刘弗陵循声望向殿门,刚要出声,又沮丧地转头,片刻之后,他看向自己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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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赏站在天子的寝殿外,虽然未敢妄动,但是,很显然,他已经是心急如焚了。
帝后二人的侍御皆站在在殿门外,好奇却沉默地望着金赏。
金赏已经唤过天子了,然而,殿内并没有任何回应。
——本就是逾矩的举动自然不能再做。
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殿门内传出叩门的声音。
立于殿外的侍御连忙将门打开。
“陛……”金赏脱口而出的话语只说了一个字便不得不噤声了。
“中宫!”殿外的众人同样惊讶。
兮君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讶,打量了一下殿外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金赏身上。
“方才何人唤陛下?”虽然已有答案,但是,兮君仍然这般问了。
金赏连忙向兮君行礼,答道:“中宫长乐未央。臣有事奏上。”
兮君走过殿门,在殿外对金赏道:“君入殿。”
“谢中宫!”金赏再次行礼,随即便匆匆入殿。
金赏素来稳重,这般急躁让兮君与众人都不由深感意外。
“金侍中……”兮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侍御,众人却只能摇头。
倒是另一位金侍中笑着答道:“家兄只是忧大将军于前殿久候,以致耽搁大事。”
“大将军在骀荡前殿?”兮君讶然失声。
金建点头:“正是。”
“大将军为何事而来?”惊讶过后,兮君也不由好奇。
金建不在意地答道:“大将军奏上用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