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终于将自己心底最深的忧虑说了出来。这是他在禁中小见时就兴起的念头。
——威胁!
这位诸侯王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霍光对刘氏天下的威胁!
河间太傅与相都沉默不语。
刘庆本来也没有抱什么希望,因此,说完之后,便垂着眼,怔忡着发呆。
“……大王有此心……非过也……”最后,开口的还是太傅,“然大将军受先帝遗诏辅少主,虽非周公于成王,却有周公之义,为少帝虑,暂禁进幸之路,亦未尝不可。”
这种大道理的劝说,连河间太傅自己也不敢相信,但是,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劝了。归根结底,霍光有先帝遗诏,只要是为少帝好,管一管少帝,那绝对是忠心了!
河间太傅自认为说得太算实在,但是,刘庆默然,河间相也默然,让他十分尴尬,脸色也难看起来。
刘庆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没有注意到太傅的脸色,河间相却是看到,毕竟还要共事,他不能不想办法把场面圆回来。
“臣以为,大王之忧……过甚。”河间相思忖了一下,慢慢地开口。
这句话一出口,刘庆便抬头了,自然地,脸色并不好看:“相以为,寡人过虑矣?”
河间相摇头,刘庆不禁一愣,随即就听到河间相慢条斯理地解释:“大王并非过虑。大将军今日之势,虽周皇甫、秦穰侯、汉武安、诸吕之属,皆不及也。大王所忧,绝非无稽之论!”
刘庆的脸色好一些,河间太傅的脸色却更难看了——这话说得……难道还要鼓励刘庆怀疑霍光吗?
河间相安抚地看了一眼太傅,随后便继续对刘庆解释:“大将军因忠正谨慎而得先帝信重,故托以辅佐之事,若大将军有危汉之举,即失天下之望也。”
刘庆有些明白了。
河间相看向太傅,十分有礼地言道:“太傅所言正是。大将军令禁内后宫皆不得进幸,乃是因少帝待疾,且有医者言。此事,大将军并无过错。”
河间太傅连忙行礼谦让,又对刘庆道:“相所言甚是。大王……不可轻言……”
说白了,傅相二人都是一个意思——是!霍光的作法有问题,但是,人家有资格那样做!大王你想发难?得找更可靠的理由!
刘庆也不笨,脸色数变之后,他彬彬有礼地谢过了两位重臣,并为自己的打扰称谢,随后,却又问了一个让两人更加为难的问题:“寡人稍安,然侯史吴之案……将如何?”
——刘氏子孙的使命感再强也比不上自己的安危重要啊!
——刘庆担心霍光的忠诚,更多是因为那关系到他被牵连的可能性啊!
然而,这个问题,除了霍光,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河间的傅与相显然也没有办法。
最后,刘庆只能满怀失望地亲自将两人送了出去。
——霍光……究竟想怎么处理此案啊?!
刘庆并不知道,同一时间,长安城中,与他有同一个念头的人并不在少数!
“大将军究竟欲如何?!”受劾的徐仁更是直接对妻父问了出口。
虽然自己的妻父一直是一副唯霍光之命是从的样子,但是,徐仁很清楚,他的妻父并不糊涂,更不是全然没有自己的主张——至少,他很清楚,霍光的底线在哪里!
——因此,作为百官之首,他与霍光一直相安无事,同心共事。
此时,徐仁不能不向田千秋请教——看起来……他与王平的想法与实际情况……出入颇大。
然而,田千秋同样对此事十分不解。
在此之前,田千秋已经向徐仁详细问过了案情经过,在他看来,从左冯翊告鞠到廷尉、少府杂治,对此案的论定不能说完全正确,但是,当时正值大赦天下,论刑稍松也是常情,毕竟侯史吴本人顶多是匿罪人而已。
侍御史要求覆治,理由也算充分,那就覆治,顶多算治案官吏治狱有错。
这些都是有律可依的事情,霍光却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
……
“……大人……”见田千秋一直沉吟不语,徐仁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田千秋恍然回神,看了子婿一眼,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思忖了一会儿,才对徐仁道:“仆可曾问过大将军左右?”
徐仁无奈地叹息:“大将军左右皆不言。”
毕竟受劾,王平也罢,徐仁也罢,都不敢轻忽以对,对霍光左右近臣也多有亲近,就是想打听清楚霍光的想法,然而,霍光本就谨慎,亲信之人也不多,那不多的几个更是守口如瓶,任你如何问,人家都不会答。
田千秋皱了皱眉:“廷尉亦是?”
“亦是!”徐仁很肯定。
——正是因此,王平比他更担心。
——担心霍光是恼了他!
——毕竟,他还有一个当丞相的妻子,王平却是什么都没有!
“既是如此……”田千秋沉吟再三,终是应了下来,“我明日入见大将军。”
——既然从霍光的左右那儿问不出来,就问霍光本人吧!
田千秋的决定把女婿吓了一跳:“大人!这……这……见大将军……臣……”
——为了他的事情,去问霍光……
徐仁觉得田千秋的作法有些过了。
——虽然他也着急,但是……万一……霍光原本不在意,却被田千秋这般……惹恼呢?
——说到底,他自己也不认为这件事能有多严重。
“大人不需为臣如此。”徐仁连忙劝道,态度十分诚,“若不然,臣受刑就是。”
——总归不是死罪……
田千秋却摇了摇头,眯着眼睛,一言不发,明显是下定了决心。
徐仁有些担心了:“阿翁,大将军已非昔日可比……”
——如今的霍光已经无人可以制擎了!
田千秋闭上眼,似乎是思忖了,眉头皱得很紧,但是,过了一会儿,睁开眼,他仍然坚持。
“必须问一问子孟……”田千秋轻语。
于是,当天,田千秋就派人送了信,霍光也回了信,约定明日在宫中见。
见到田千秋,霍光也没有客气,双方坐定,便直言道:“君侯勿为贵婿请。”
田千秋眯着眼,也看不出喜怒,却也直言:“仆却正为此而来。”
霍光微笑:“君侯,此非仆能决之事。”
“哦?”田千秋挑眉,对霍光的说辞十分不以为然。
霍光垂下眼,颇有些漫不经心地对田千秋道“此事须经朝议。”
——托辞!
——相当拙劣的托辞!
——这种事实明白的劾奏完全可以直接处理!
田千秋的脸色难看极了:“仆以为,子心与中孙纵然有过,亦非有心。”
——子心是王平的字,中孙是徐仁的字。
“吾知矣。”霍光点头认可,却仍旧没有松口。
手按着身侧的凭几,霍光若有所思地看着田千秋:“君侯以为御史所劾如何?”
田千秋正要回答,却又想到了什么,不得不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随后看着霍光,极认真地道:“大将军以为迁属何罪?”
——归根结底,此案的关键是桑迁的罪名为何!
——是匿反者,还是匿为随者,决定着侯史吴能不能被赦。
——侯史吴只是故吏,非说其与庶人不同,还是牵强的!
霍光沉默不语。
田千秋也没有说话。
——有些话是不能挑得太明的。
——当日告天下的诏书中可并没有说桑弘羊之子也是谋反之人!
——侍御史所言由经义来说,是正确的,但是,治罪当依律令!
——左冯翊与廷尉、少府的认定,应该说是没有错的。
沉默了许久,田千秋再次开口:“吏纵罪人亦有常法。大将军以为……?”
这句话说出来,表明田千秋已经在让步了。
——将侯史吴认定为吏,又是纵罪人,而不是纵为随者,也就承认之前的治论是错的了。
——如此,自左冯翊到廷尉到少府,都是要因此而获罪的。
田千秋已经在表示——如果霍光需要,可以认定他们有罪,但是,这个罪,不能太过。
——至少,绝对不能是死罪。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哪怕是霍光,也不觉得这个要求过分,但是,他仍然没有开口。
田千秋并不是没有耐性的人,见霍光不语,他也就放松了姿势,倚在凭几上,垂着头,一声不吭地等着。只是,霍光的耐性比起他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眼看着宫门将闭,田千秋不得不起身告辞。霍光也仿若无事地将田千秋送出殿门——虽然因田千秋年事已高,皇帝特许其朝见时乘小车入宫殿,但是,那也只是朝见时,今日这种情况显然不在特许之列。
出了宫,田千秋被苍头扶上车,脸便沉了下来,却没有发作,只说了一声:“回府!”
事到如今,田千秋已经确定——霍光肯定在谋划什么!
——霍光并不是对案子的裁决不满,更不是故意拿王平、徐仁发作,只是正好碰上了!
——只是……霍光谋划的是什么呢?
隐隐约约地,田千秋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心中存着疑虑,田千秋面上不显,却接连几天都去见了霍光,然而,任凭田千秋如何说,霍光都没有松口,一直把“朝议”挂在嘴上。
田千秋的耐性终究是告罄了。在最后一次与霍光谈过之后,他没有再等到宫门将闭就出了宫,回到丞相府就命长史传令——召中二千石、博士会公车门,议问吴法。
——朝议!?
——那就议议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