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仆典领方药?”
兮君有些奇怪看向詹事,皱了皱眉。
詹事低着头,应了一声:“正是。”
兮君眨了眨眼,斟酌着问道:“詹事何来告于我?”
现任詹事是韦贤。
韦贤是鲁国邹人。其先祖韦孟,本是彭城人,曾为楚元王傅,后来又傅楚元王之子夷王及孙王戊。刘戊荒淫不遵道,韦孟作诗风谏——
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黼衣硃绂,四牡龙旂。彤弓斯征,抚宁遐荒,总齐群邦,以翼大商,迭披大彭,勋绩惟光。至于有周,历世会同。王赧听谮,实绝我邦。我邦既绝,厥政斯逸,赏罚之行,非由王室。庶尹群后,靡扶靡卫,五服崩离,宗周以队。我祖斯微,迁于彭城,在予小子,勤诶厥生,厄此嫚秦,耒耜以耕。悠悠嫚秦,上天不宁,乃眷南顾,授汉于京。
于赫有汉,四方是征,靡适不怀,万国逌平。乃命厥弟,建侯于楚,俾我小臣,惟傅是辅。兢兢元王,恭俭净一,惠此黎民,纳彼辅弼。飨国渐世,垂烈于后,乃及夷王,克奉厥绪。咨命不永,唯王统祀,左右陪臣,此惟皇士。
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继祖考!邦事是废,逸游是娱,犬马繇繇,是放是驱。务彼鸟兽,忽此稼苗,烝民以匮,我王以愉。所弘非德,所亲非悛,唯囿是恢,唯谀是信。睮々谄夫,咢咢黄发,如何我王,曾不是察!既藐下臣,追欲从逸,嫚彼显祖,轻兹削黜。
嗟嗟我王,汉之睦亲,曾不夙夜,以休令闻!穆穆天子,临尔下土,明明群司,执宪靡顾。正遐由近,殆其怙兹,嗟嗟我王,曷不此思!
非思非鉴,嗣其罔则,弥弥其失,岌岌其国。致冰匪霜,致队靡嫚,瞻惟我王,昔靡不练。兴国救颠,孰违悔过,追思黄发,秦缪以霸。岁月其徂,年其逮耇,于昔君子,庶显于后。我王如何,曾不斯觉!黄发不近,胡不时监!
刘戊并非纳谏之人,对楚元王礼遇的申公、白生之谏,不仅不听,且胥靡之,衣之赭衣,使杵臼雅舂于市。韦孟遂去位,徙家于邹,之后又做谏诗一首——
微微小子,既耇且陋,岂不牵位,秽我王朝。王朝肃清。唯俊之庭,顾瞻余躬,惧秽此征。
我之退征,请于天子,天子我恤,矜我发齿。赫赫天子,明哲且仁,悬车之义,以洎小臣。嗟我小子,岂不怀土?庶我王寤,越迁于鲁。
既去祢祖,惟怀惟顾,祁祁我徒,戴负盈路。爰戾于邹,剪茅作堂,我徒我环,筑室于墙。
我即a83逝,心存我旧,梦我渎上,立于王朝。其梦如何?梦争王室。其争如何?梦王我弼。寤其外邦,叹其喟然,念我祖考,泣涕其涟。微微老夫,咨既迁绝,洋洋仲尼,视我遗烈。济济邹鲁,礼义唯恭,诵习弦歌,于异他邦。我虽鄙耇,心其好而,我徒侃尔,乐亦在而。
不过,也正是因此,孝景皇帝三年,楚王谋反,也没有牵连到韦氏,韦氏便在鲁国安居生息,至韦贤,已然五世了。
楚元王刘交字游,是高皇帝的同父少弟,好书,多材艺,少时曾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受封楚王之后,刘交以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高后时,浮丘伯在长安,元王遣子郢客与申公俱卒业。孝文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
楚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申公为《诗》作传之后,元王还曾经也为《诗》作传,号《元王诗》,亦有流传于世。
能做楚元王傅,韦孟自然也是饱学之士。韦贤家学渊源,为人质朴少欲,笃志于学,不仅精于《诗》,且兼能《礼》、《尚书》,以《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今上即位,至外傅之年,即征韦贤为博士,给事中,进授少帝《诗》,随后迁为光禄大夫、詹事。
兮君对这个大儒尚算敬重,但是,并不曾以家事相付,因此,并不亲近,言语之间更是疏远了许多。
韦贤自己也有些不适——不知道在这位年少的皇后面前,该如何应对才好。不过,无论如何,恭敬有礼都是没有错的。再者,这个缘故,他也不是不清楚。
韦贤低着头回答皇后:“大将军有令,由中宫侍医佐太仆。”
“义姬?”兮君略感惊讶,“太医署尚有良医。”
——义微的确出色,兮君自己也什么倚赖这位侍医,但是,若说太医署找不出比义微更强的医工……
——兮君不相信!
韦贤对此就不甚知情了,他又不是善于辩辞之人,稍稍思忖之后,便对皇后坦言:“大将军未言它语。”
兮君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让韦贤退下,才吩咐长御去请义微。
义微也很惊讶,与兮君见礼之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漆秤,等兮君开口。
涉及刘弗陵的病情,又涉及了霍光的心腹,如今又再扯上她自己的侍医,兮君心中不是没有计较,因此,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思忖了好一会儿。
太过专注于思索此事的同时,兮君并没有注意到义微与倚华之间的交流。
那两人毕竟有多年的宫闱生涯,又都有相同的心思,不过几个眼色,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倚华打着手势,让殿上的宫人、宦者退了下去,只留下几个长御与几个皇后亲信的宦者。
又过了一会儿,兮君才抬起头,看了一眼义微,却没有说话,而是扫了一眼殿上侍奉的诸人,见宫人、宦者并不多,也只是眨了眨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倚华与随侍的宦者仆射:“我与女医独晤。”
“诺。”左右侍御立刻应声退下。
待殿上无人了,兮君便摆手示意义微坐到自己身侧。
“中宫?”义微在女孩的身旁跽坐,不解地询问。
兮君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地问义微:“上究竟何征?”
义微垂下眼,半晌没有吭声。
见义微不语,兮君先是有些恼怒,随即却是反应了过来——自己问错问题了。
——义微可不曾为少帝诊视过。
年少的皇后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询问:“上所患是否顽疾?”
从皇后将第一个问题说出口开始,义微就在思索,究竟要不要告诉皇后一些实情。
眼下这个情况,义微倒是想问过霍光再答复,但是,皇后会同意吗?
霍光对兮君有宠爱,有愧疚,但是,绝对谈不上多么了解,至少肯定比不上中宫这些近臣侍御。
义微很清楚,这位皇后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但是,绝对不是毫无计较。
——说白了,能让这位皇后在意的事情并不多。
——尤其是……元凤元年之后……
义微更清楚——这位皇后既然开了口,就肯定是不容含糊的。
——她现在不答,这位皇后搞不好能立刻把霍光找来……
——虽然那样也没有什么,但是……她又何必呢?
“……中宫……”义微无可奈何,“妾愚钝,中宫直言为宜……”
——想了想霍光可能的反应,义微还是松了口。
“上所患者为何?”兮君立刻再问。
义微皱了皱眉,也直言了:“中宫不知医,妾只言中宫可知者。”
“可。”兮君并不在意义微简略以答。
义微轻声道:“中宫应知,上乃赵夫人孕十四月而生。”
兮君点头。
“上之诸征……皆因此而来。”
义微的声音很轻,却让兮君如闻惊雷。
兮君自己的体质就是因为母亲体弱而致,如何能不明白女医话中所指意味着什么?
——先天不良吗……
兮君摇了摇头,有些不敢相信——少帝并不是一直体弱多病啊……
义微看得出皇后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的话,但是,她也没有再多解释,只是静静地垂头跽坐,等待皇后自己的决定。
兮君并没有思索太久,毕竟,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义微并没有任何理由骗她。
相信这个答案,兮君心中首先想到的却是一个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匪夷所思的问题:“先帝知否?”
——若是因母体而来的疾患……那么……出生时没有征兆吗?
义微一怔,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先帝知情吗?
——霍光似乎也问过相似的问题……当然,没有这么直白……她也就没有多想……现在……却是不能回避了……
义微握紧了拳头,第一次对那位已经逝去近十年的皇帝感到了恐惧。满心的恐惧之中,义微又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兴奋。
——如果是那样的话……霍光……
“大父知否?”
正在思忖着,义微忽然听到了兮君的声音,她连忙收敛心神,待镇定下来,才回答:“大将军知此事。”
……
“可治否?”
良久的沉默之后,兮君咬着牙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义微叹了一口气,看着着兮君,低声道:“天下良医无不受征……太医署自有章程,何必太仆典领方药?”
——可治否?
——不是病可治与否,而是医者可治与否……
霎时之间,兮君脸色刷白,搁在膝上的手也不禁颤抖起来……
——她的外祖父……究竟意欲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