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发了话,刘病已自然无所不从,而张贺更是之前就安排好了。于是,刘病已与张贺同乘,许平君则与姆、婢同乘一辆辎车,其余苍头、私属或随车,或骑马,一行迅速离开尚冠里。
刘病已担心张贺的身体,直到马车进了城门,他才看了一眼,不由就是一怔。
——他们一行出了尚冠里便上了尚冠前街,一路向东,他本来以为,必然是转道香室街从清明门出城,没有想到,马车竟从环涂绕到了宣平门。
没等刘病已想明白,马车便已经出了宣平门。
宣平门是长安城东出北头的第一门,又被称东都门、东城门。邻近此处的宣平里是贵人云集之地,又称“宣平贵里”。
宣平门外有郭门,也被称为东都门。
从宣平门至外郭亭有十三里,也就是广明亭,再往东就是广明苑。
看到广明苑时,刘病已就知道张贺为何带他出城了。
——他的父亲,皇孙进正是被葬在广明郭北。
刘病已垂下眼,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广明苑并不是天子常幸之地,占地也不算很大,因为比邻长安,又在东都门外,倒是被用作郎官的演武训练之地。
——孝景三年,七国反,汉即军东都门外。
——在此操练军队,也算是延续传统了。
尽管知道父亲的葬地,但是,刘病已并没有见过父亲的墓冢。
——无论那个墓冢如何,他都毫无办法。
——与祖父的墓冢一样,他的父亲的墓冢也是由朝廷安排的。
——哪怕他不满意,也没有资格去改变。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正是因此,刘病已并不太想去父亲的墓冢……
——为人子……却无能为力……
然而,看着张贺越发惨白的脸色,刘病已又如何能说自己不愿呢?
一行人的马车没有入广明苑,而绕道向北,不一会儿就上了一条田间的小路,又行了一会儿,却是没有路了。
刘病已扶着张贺下车,后面,许平君也被姆、婢扶下车。
正是暮春三月的季节,南方已经是草长莺飞了,但是,长安却犹有寒意,只是毕竟是季春之时了,再如何寒凉也压不住满含生机绿色占据大地。
入眼便是一片碧色,倒是让所有人心旷神怡。
许平君以前也常出门,但是,这种没有压力地出行却是很少,因此,一下车,她便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舒服极了。
张贺站定之后,辨了一下方向,指了一下,对刘病已道:“往这边走。”随即又道:“尔与新妇同行。余者皆留。”
随行的苍头都应了一声,倒是许平君的姆、婢有些担心,刚要说什么,就被许平君阻止了。
从婢女手上拿过黑漆提盒,许平君连忙跟上已经往前走去的张贺与刘病已。
三人沿着田间的小径而行。没有走多远,许平君已经分不清方向了,只能急忙跟上张贺与刘病已,生怕自己被落下。
走了好一会儿,三人却是到了一处民里,然而,张贺又领着他们绕过了民里。这一次,虽然仍旧是乡亭的小路,但是,平整了许多,也宽敞了许多,显然是被精心维护的。
刘病已心中有数了。
果然,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路两旁开始有墓冢了。
——这条路应该是通向这处民里的墓地的。
……
——他的父亲就葬在这儿吗?
刘病已打量了一下周围,暗暗松了一口气。
——总算不是什么不堪入目的的地方。
很显然,刘病已放心得太早了。
这是城外民里的墓地,一般都是家族式,从第一代开始就设计好的,自然是占得最好的地方,他的父亲……
跟着张贺走了一段,三人再次上了崎岖的小路,一看就是罕有人踏足的,周围只见几个孤坟,都破败得厉害……
越往前走,刘病已的眉头皱得越紧。
——他出生数月,即丧亲,对父母毫无印象,虽然见别人与父母相处,难免自伤,却也不是没有见过不受父母所喜之人,因此,对父母,他有敬有爱,但是,毕竟是只是一点天性。
——只看这么多年,他并没有特意去查父母的墓冢,就可见一斑了。
——尽管如此,他绝对不会对父母身后的凄凉无动于衷。
当张贺在一座孤冢前停步时,刘病已不禁止瞪大了眼睛。
“大人……”刘病已忍不住红了眼。
——这个墓冢一看就是埋葬后,又重起坟冢。
——不过就是堆了一层土而已!
……
——可想而知,墓中会是如何地简陋了!
……
——这是他父亲的墓啊!
——他的父亲是皇孙啊!
……
——他一直以为,他的父祖固然不会有多么好的,但是,毕竟是孝武皇帝的嫡出子孙,再差也就是有限的……
——可是……
——现在……
……
——他太天真了吗?
刘病已又愧又悔又悲又恨,盯着眼前的墓冢看了半晌,却只能用力咬牙,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怕……
——他怕他一出声,就要难已平息的悲愤之声!
……
“此即史皇孙冢。”张贺的声音并不高,也很平静,却很清晰地传入了刘病已的耳中。
刘病已定了定神,却是直接跪下,看着墓冢,半晌才稽首再拜。
见刘病已跪下,许平君也连忙跪下,随后又跟着刘病已行了礼,之后才打开盒盖,取出盛着特豕与稷的祭器,小心地递给刘病已。
刘病已接过却没有放下,抬头看向张贺。
——真的要墓祭?
——礼无墓祭,凡祭皆在庙。
刘病已有些不知所措了。
张贺也有些犹豫,但是,看了看荒凉的坟冢,再看看刘病已强忍悲愤的神色,不由闭上眼,半晌才道:“曾孙初至,往昔亦无所祭,姑祭之。”
——以往,刘病已在掖庭,根本不可能祭祀父祖。今日……又何妨行权呢?
刘病已这才将祭器置于冢前。拜而赞飨:“子病已敬再拜。”
拜后,刘病已伸手,却是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只能回头看向许平君。
许平君不明所以,看着夫君,不知道他要什么。
“洒。”张贺只能在旁提醒。
许平君慌从盒子取了壶与爵,酤了酒,双手奉与刘病已。
刘病已上前将爵置于祭器旁,随后退回原位。再拜之时,却是良久没有起身,额头抵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许平君有些担心了,却又不敢动,更不敢出声,只能看向张贺,希望张贺能劝一劝刘病已。
张贺察觉了许平君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却是轻轻摇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刘病已缓缓直起腰,盯着面前的冢坟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收拾祭器与酒爵。
“走。”等到刘病已收拾好了,张贺便简单了说了一个话,言罢便率先转身。
刘病已与许平君都是一怔。待回过神来,许平君更是无措地看向刘病已。
——今日是她庙见之日啊……
——如此就可以?
“大人……”刘病已低声道,“新妇当祭……”
张贺看向许平君,慢慢地言道:“墓祭本非正礼,不必极礼。”
说着,张贺已经负手走开,却不是走回原路,而是走向更北的地方。
“此地甚僻。”张贺淡淡地言道。
许平君更加慌乱了。
——张贺的意思……
——哪怕不能全礼,也该让她这个新妇向皇舅(注)行礼啊!
——这般又算什么?
刘病已伸手握住许平君的手腕,拉着她跟上张贺。
许平君满腹的委屈,一边跟着刘病已走,一边落泪,却又不敢反驳。
——刘病已拉着他走开,已经表明,他不会与悖逆张贺的意思了……
——她一个新妇……又孤身一人……能说什么?
——即使说了……又能有什么用?!
许平君一手被刘病已拉,一手提着食盒,只能任由泪珠不停地滴下。直到刘病已放开她的手,她才连忙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
张贺看了许平君一眼,倒也有些不落忍,但是,想到张安世之前所说的话,他也只能当作没有看到,指着身旁的墓冢道:“此乃汝母王姬之冢。”
刘病已一怔,随即看向张贺,张贺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坟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言道:“……皇孙诸妻无位号,皆称家人子……”
——既然只是家人子,自然也不可能称夫人了。
——既然没有位号,如今……也就无所谓嫡庶了。
刘病已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张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长一少都是沉默着,许平君也顾不上自己的委屈,直觉地,她知道张贺还会说出点什么……
少妇悄悄地侧身,想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征和二年……太子宫中……上至良娣,下至家人子……无人得免……乃至无人收葬……”张贺轻声言道。
刘病已陡然攥紧了拳头。
“……王姬随史皇孙行……在此遇害……”刘病已瞪大了眼睛。
——遇害……
——不是坐诛,不是伏诛……
张贺转头,指向来路,那里还有一不太起眼的坟冢。
“那是太子之女……”张贺的声音十分平静。
“曾孙……铭记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