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是真的如释重负了。
——从接到遗诏,第一次见到刘病已开始,张贺便全心全意地为他筹谋、忧虑……
——筹谋他的未来,忧虑他的生死荣辱……
……
——如果刘病已真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宗室子弟,那么,时至今日,张贺已经完全不需要为他担心了。
——属籍宗正、爵位、家赀、妻、子……
——该有的,能有的……张贺都会为他安排好!
——最重要的是,刘病已没有入仕。
——作为宗室,作为并非王侯之爵的宗室,一生的平顺无忧是足以保障的!
——甚至,刘病已都不需要担心被莫名其妙地牵连进什么大案中!
——因为他没有父母兄弟姊妹!
……
如果刘病已只是一个寻常的宗室子弟,那么,张贺完全不必再有任何的忧虑了!
——哪怕是立刻闭眼,他也完全可以对自己的旧主说:“我已为少主尽心尽力,万事皆备。”
……
……可是——
刘病已不是寻常的宗室子弟!
——张贺的旧主更不是寻常的身份!
张贺太清楚刘病已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呢!
——嫡庶、宗统……
……
——作为是先帝长子的唯一血脉,无论是谁,都不能不承认,刘病已才是先帝的正统嫡裔。
——因为先帝的长子也拥有着副君的身份,是堂堂正正,不容错认的皇太子。
……
——若仅仅是如此,刘病已顶多也就是更淡泊一些,受些压制……当然,也有可能被高高地捧着,实际上却倍受猜忌。
——毕竟,继先帝之后,即皇帝位的,不是先帝的长子,而是少子!
——再如何贵重的身份,既然没有成为皇帝,也就谈不上尊贵无匹了……
——可是……偏偏继先帝而立的少子……不仅谈不上名正言顺……甚至可以说是,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会对这位天子的即位……有点异议的念头
——这样的情况,刘病已的身份就格外让人不舒坦了。
……
张贺不是真的没有想过某些事,但是,他很清醒——可以说,太子家吏中,经历过父亲骤然下狱,不久便自杀……的张贺,是少有的现实派。
对先帝,对现实……张贺都不似很多人那样,心存乐观的幻想。
因此,哪怕是现在,哪怕所见所闻都在告诉张贺——他所想的不一定是奢望!
张贺仍然无法安心。
——人心是会变的!
张贺不相信的是霍光!
——尤其是霍光这两年越发专断的举动……
……
张贺担忧的不仅是霍光会如何选择今上之后的继统之人,还有若是有那么一天……刘病已真的……达成他所……奢望的那件事……霍光又会如何……
——霍光看重刘病已……看重过去的一切!
这些,张贺很清楚,但是——有多么看重呢?
——能与他的权势……家人……更重吗?
张贺看不透霍光,自然也就无法确定……因此,哪怕自己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他也全力撑着……
——他不放心……
——哪怕他的弟弟已经给了隐晦的承诺……
……
张安世对家人终究是心软的,护送张贺回来时,知道他如今最在乎的还是刘病已,便避着人,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卫太子之孙,自是尊贵无比。”
……尊贵无比……
——这其实已经不是暗示了……
——除了至尊……还有谁能尊贵无比?
……
张贺当时也是惊喜非常,但是,很快,他便又想到另一件事。
——尊贵无比……
——张安世是尚书出身,最讲究字句……
——明明有很多词可以用的……
——为什么他就用这四个字?
张贺并不是咬文嚼字,而是……这四个字……
——之前并不是用在天子身上的……
——而是……
——对大汉第一位大司马大将军的形容……
……
其实,那也就是一则传言。
元鼎五年的岁末,皇帝忽然诏卫青尚平阳公主。(注1)
当时,卫青的两子,阴安侯卫不疑与发干侯卫登刚则与其它一百零四名列侯一起,坐酎金有轻及色恶者,被劾以不敬,而被失侯。
几乎是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诏书就颁下了,举朝上下只能一边揣摩着公主与两个小爵的轻重,一边将准备好劾章收了起来。
——弹劾谁?
——卫不疑与卫登都不过才十二岁,酎金这种事,能是他们准备的吗?
——当人人都是甘罗吗?
——就算有很多人都是甘罗,卫青的这两个儿子也不是!
——年年九月都是献酎,他们的酎金一向都是卫青准备好的。
也不能怪百官见风使舵,虽然卫青的三个儿子的列侯之爵来得太容易了,但是,也是正经的列侯不是?!各一千三百户呢!可是,元鼎元年,卫伉坐矫制不害,免。时隔四年,卫不疑与卫登再次失侯。卫氏一门五侯,至此已失三,除了卫青,冠军侯霍嬗也尚幼,虽然得皇帝的宠信,但是,也着实不成气侯?
——谁不会揣摩揣摩?
——是不是皇帝对卫氏……终于厌了?
……
——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可是,皇帝的反应更快……
——与往常一样,皇帝根本没有给任何人出声的机会!
——当然,皇帝没有说不准上针对卫青的劾章,不过,谁心里又不会惦量呢?
——就好像元朔六年春,卫青坚持在日食之后出征,出兵十余万骑却只斩获三千时,皇帝也没有发话不准百官表现应有的耿直忠贞,同样,皇帝也只是下了一道诏书。
——赦天下!
——为什么赦天下?
——因为大将军巡朔方,斩首虏万八千级!
——至于为什么明明是三千,皇帝却认为一万八千……
——因为元朔五年的春天,大将军出朔方,斩首虏万五千级!
——同样的道理,为什么到了夏天,失两将军,亡翕侯的大将军仍然能受赐千金,有司甚至奏请置武功赏官?
——因为大将军两次出朔方,共斩首虏一万九千级,所以,皇帝要犒赏那些跟随大将军的将士!
——什么?!不能这样算军功?!重复了?!
——北阙很好认,慢走,不送!
——那是孝武皇帝,不是听了功臣的教训,还能称善的孝惠皇帝!
——更何况,就是教训孝惠皇帝,曹参也是大汉元勋,也不是随便的一个官吏!
——跟皇帝讲理?跟孝武皇帝讲理?!
——孝武皇帝一朝有很多能臣、名臣,不过,直臣……只有一个汲黯!
——谁会,谁又敢跟那位天子过不去?
元朔六年时,不会有人敢做的事情,到元鼎五年,就有人敢做了吗?
——显然不会有!
——当然,没有人敢做某些事,不代表没有人敢说话。
——毕竟,卫青曾是平阳侯的家奴,而平阳侯便是平阳公主的第一次下嫁的人,而卫青在平阳侯家是做骑奴的,还是跟随公主的骑奴……
——这不是什么秘密,因此,难免就有些人议论了。
——当然不是很好听!
——什么主奴……什么攀附……什么私夫……都出来……
——虽然元光五年,尚平阳公主的曹时就薨了,而平阳公主也没有寡居太久,便再次下嫁了同样是元勋功臣之后的汝阴侯夏侯颇,直到元鼎二年,夏侯颇因与父御婢奸而获罪自杀,平阳公主才再次寡居。(注2)
——卫青却早就孝武皇帝即位之初便离开了平阳侯家。
——这更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那些议论并没有多少相信,可是,尽管如此,还是很快就传开了一个消息。
——皇帝什么会忽然让大将军尚主?
——因为平阳公主不愿寡居,便向皇后提了大将军,皇后又皇帝说了,皇帝便顺水推舟了……
——当然,平阳公主也没有说的太露骨,只是跟皇后说了,她问左右:“列侯谁贤者?”左右皆言大将军,她也笑着说了:“此出吾家,常骑从我,奈何?”不过左右都说:“于今尊贵无比!”(注3)
——这种言语隐晦的传言听着显然比那些艳色的传言更可信了……
——只需要忽略平阳公主是皇帝之姊,而元鼎五年,皇帝已经四十五岁了……就可以了……
——事实上,众人关心的本来也不是平阳公主,而平阳公主左右所说的那句话。
——“于今尊贵无比!”
——尊贵无比……
——上有天子,谁敢这样说!?
——可是,偏偏就有人说了……而且传开了!
——谁的心里能不多想想?
张贺同样不能不多想。
——张安世这样说……是不是另有深意……
张贺相信自己的弟弟不会无的放矢,因此,他不需多想就能明白张安世的暗示——霍光一定会如孝武皇帝对卫青一样维护刘病已,并且保证他的“尊贵无比”。
张贺相信张安世的承诺,却因此更加忧虑了……
——霍光会那样做……可是,刘病已呢?
——那个孩子会相信霍光吗?
注1:卫青的尚主的时间不确定,不过,肯定是在元鼎二年之后,因此,易楚就找了元鼎五年,卫不疑与卫伉失侯这个时间点。
注2:《史记.樊郦滕灌列传》【子侯颇尚平阳公主。立十九岁,元鼎二年,坐与父御婢奸罪,自杀,国除。】夏侯颇嗣侯是在元光二年。司马迁的称谓一向考究,不可能用“平阳公主”指代两位公主,因此,平阳公主的第二段婚姻应该是与夏侯颇结合的。
注3:《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初,青既尊贵,而平阳侯曹寿有恶疾就国,长公主问:“列侯谁贤者?”左右皆言大将军。主笑曰:“此出吾家,常骑从我,奈何?”左右曰:“于今尊贵无比。”于是长公主风白皇后,皇后言之,上乃诏青尚平阳主。】这一段的时间描述错误太多,可信度不高,但是,禇氏对《史记》的补记中也有相似的内容,推测在当时,这个故事可能是有所流传的,因此,易楚只取了其中的对话。(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