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家门,还没有走上几步,刘病已有些迟疑地停步——怎么那么多人都盯着自己看啊?
他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装束。
——没有问题啊……
先帝的丧服尚未满大功,作为宗室,刘病已当然也是服丧的,因此,这些天,他的衣服根本都是一个样——布衰裳,牡麻絰。
——难道是因为他一身丧服地出门?
想了想,刘病已不由就有些为难——的确,服丧是不应该出门的,但是,毕竟不是给自己的至亲服丧,又不是斩衰、齐衰的重服……应该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
——毕竟,民里之中,为了生计,也不能对这些礼法要求太多了……
暗暗琢磨了一会儿,刘病已仍然觉得想不通,但是,他也顾不得多想这些,急忙走出里门。
原因也很简单,今日新帝即位的第一次朝会。
六月的朔日是丙寅,那一天,昌邑王受了天子玺绶,虽然也是百官、宗室云集,但是,总归不是正式的朝请,而是大丧的一部分。因此,这一次的大朝会,可以说是刘贺与公卿百官、在京宗室的第一次正式接触。
刘病已虽然只有一个关内侯的爵位,因为没有食邑,甚至都不能传承,但是,既然得了这个爵位,有些事情,对他而言,就是必须参与的了。
——比如,朝请。
——诸侯朝见天子,春曰朝,秋曰请。
自高皇帝以降,大汉制度中,除了岁首正月以及十月的朔日必须举行大朝,并有朝请之仪,对于百官、宗室齐集的朝请时间并没有严格的规定,一般都是随皇帝自己的想法而定。不过,朔望晦的日子终究与一般的日子不同,如果不是皇帝定了几日一朝,那么,多数就是在这几日。
先帝年少即位,及至元服,又重病缠身,万方政务皆由霍光决策,连正旦的朝觐都停了数年,就更不必说一般朝会了。
先帝崩后,典丧事,立新君,也都是由皇后——现在该称皇太后了——直接下诏,公卿百官中除了霍光的亲信,根本无人与闻,在京的宗室就是更不必说了。
在京的宗室并不少。
景帝后二年省列侯之国,之后,孝武皇帝元朔二年推恩诸侯王子弟,使之分土为列侯,诸侯王子弟几乎皆得封列侯。诸侯王不得旨意,不得出王国,列侯却没有这样约束,更不必说只是属籍宗正却未得封侯的宗室了,加上长安繁华,又便于亲近天子,宗室子弟自然乐于定居长安。
当然,能够朝请也是原因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如今不是大汉立国之初,宗藩诸侯可以与汉相抗礼的时候了,哪怕是宗室,想要高位重权,也是简在帝心。
——既是如此,那么,最先要做的就是让皇帝知道有自己的存在!
天高地偏虽然自在,但是,离皇帝太远,纵然是有经世安邦的才德,皇帝又如何会知道呢?
哪怕是对权位不感兴趣,身为宗室,有时也难免会被连累,能早些得到消息,便多少可以得些先机,多些转寰余地……
更不必说,自从孝武皇帝建内朝,自丞相以下,公卿官吏、诸侯宗室又退后了一步,别说得皇帝青睐,就是想与皇帝对晤都不容易。
朝请,算是宗室最后的优待,至少,他们有机会可以与皇帝直接接触。
不过,这些与刘病已都没有什么关系。
对于刘病已来说,他不想错过这次朝请,主要是想看看新君究竟如何!
——以刘病已如今的身份,还没有资格参加先帝的大丧。
除了知道即皇帝位的是昌邑王之外,刘病已对新君一无所知。
——他也曾试图在大将军幕府找一找这位皇帝的记录,但是,一无所获,向大将军长史询问的结果,也只是得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摇头微笑。
——显然,霍光不愿他知道这位新天子的情况。
这种情况自然不能让刘病已安心,因此,他几乎是刻意地忽略某些事实——这样的大朝会上,皇帝又能表现出多少性情呢?
未央前殿的大朝本来就是一件礼仪性大于实际意义的事情!
隔着重阶,隔着排列整齐的宗室、官吏,刘病已能看见的只是帷幄之中的黑色身影,能听到的也只是由御史等人转达的话语。
因此,刘病已只能在朝会结束之后。失望地离开未央前殿。
走出殿门时,刘病已有些犹豫地停了一下,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没有转身回头,而继续前行,走出前殿,着履离开。
——这样的场合自然是不会少了霍光的,但是,同样,这样的场合也是不适合他与霍光有任何的交集的。
霍光更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不意味着,霍光会对刘病已少关注一分。
今时今日,下定了决心的霍光只会更加关注刘病已任何一点表现。
因此,发觉了刘病已那点犹豫,霍光便不能不多想一下,随即便想到了长史之前所报之事。
明白了刘病已可能的想法,霍光也犹豫了一下,但是,随即便还是撂开了。
——有些事情不适合皇曾孙知道。
——不过……他的确有很久没有见皇曾孙了……也许……应该和那个孩子再谈谈了……
霍光细细地思忖着,面上却是不露半分,脚下更是仍然与平素一样,一步不错地走着他走了三十年的路,从前殿到禁中,随后开始处理政事。
刘病已却在端门被拦了下来。
“表兄长乐未央。”稍讶之后,刘病已便正色行礼——拦下他的是霍云。
先帝丧服未满,身为中郎将霍云与刘病已一样,都是大功丧服,不过,与刘病已的一脸肃穆不同,尽管身着丧服,霍云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带笑模样,听到刘病已的称呼后,那抹笑意就更明显了。
能在端门拦人,是因为霍云正当值,身边自然有与他熟识的郎官、卫士,听了到刘病已对霍光的称呼,众人自然稀奇。
“君之表弟?”一个同样是中郎将妆束的男子疑惑看向霍云,随后又看向刘病已,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的疑惑更盛:“君乃宗室?”
——霍氏有宗室之戚?
……
有些事,想明白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男子的神色骤变,眼中的疑惑之色全消,转而就变犀利起来。
尽管如此,男子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多看刘病已一眼,只是对霍云道:“奉朝请之人出之已众,君若另有它事,亦无妨。”
霍云一怔,随即便面露喜色,对男子一揖谢之:“谢将军。”又对其他人行礼:“有劳诸君。”
其他人哪敢受他的礼,慌忙行礼答之,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见霍云拉着刘病已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了让霍云离开的中郎将。
那位中郎将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扫了众人一眼,便继续自己的任务,众人也是一凛,哪里还敢多想。
众人也明白——平素,不论是霍云,还是其它中郎将,都能与属下谈笑玩乐,但是,某些事,却不是做属下的能涉及的。
——自然,有些话,这位中郎将能与霍云说,其他人却是不明白最好,包括同为中郎将的人。
——毕竟,不是所有的中郎将都是右将军的长子。
被霍云拉进中郎将的庐舍,刘病已才算有机会问个明白:“表兄何故……”
没等他把话说完,霍云便爽快地做了解释:“吾兄欲与君见。”
——霍山?!
刘病已不由讶然——他从四岁开始由掖庭养视,可以说是在禁中长大成人的,与此同时,霍光,霍家的权势都在不停的扩张,他如何能不清楚霍家人的人事?
——霍光只有一子,却并不被重视,反而是霍光的两位从孙,一直倍受这位当朝第一人的倚重。
——霍云拜中郎将,掌北军大权,自不必多说,而霍山历任诸曹、尚书,又常常被霍光带在身边,俨然是被全力栽培的架势。
——虽然辈分低,但是,霍山的确是霍家后辈是最年长的一位,再加上霍光独子的出身也的确尴尬,从某种意义上说,霍光对霍山的栽培也是应有之义。
尽管如此,刘病已也从未见过霍山——事实上,在与霍云同里而居之前,霍光从未让他结交霍家人。
刘病已之所以讶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霍云、霍山……
——下一个是谁?
——大人的想法……究竟如何呢?
刘病已一边揣测着,一边跟着霍云往僻静的宫巷走去。
高墙窄巷,光影婆挲中弥慢着未央宫特有的阴沉气息,刘病已熟悉这样的气息,也因此而放松下来,哪怕霍云突兀地止步,并迅速地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扉,他也没有受惊紧张。
“曾孙且入。”霍云没有进门的意思,反而摆出一副极其郑重的姿态,示意刘病已独自入内。
刘病已不由一怔,随即便举步入内。
——若是换个地方,他还得想想危险什么的,在未央宫……
刘病已的唇角微扬——此时,若是他在未央宫里遇险,大汉天下于他,也就没有安身之处了。
门内是一方屋舍围出的庭院,看起来,应该是闲置的库房。
霍山立于庭中,认真地看着一派平静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年,心中不由就回响起霍云之前对这位皇曾孙的评价。
——这就是他们的血亲?!
尽管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是,霍山并没有显到面上,在少年止步时,他便恭敬地俯身执礼:“皇曾孙长乐未央!”
刘病已讶然,随后便同样执礼回答:“表兄长乐未央。”
听到刘病已的称呼,霍山不由跳眉,心中却感觉熨贴。
——这个少年……的确不俗……
两人直起腰,相视片刻,同时莞尔。
“冒昧相邀,尚祈见谅。”霍山首先开口,却是先致谦。
刘病已低头致意,并没有开口——霍山相邀,又是在未央宫,想必不会客套太久。
霍山也的确没有再客套:“曾孙乃宗室適脉,可知高皇帝生而及长,皆有异象?”
刘病已愕然,会意过来便骤然变然,只觉惊心动魄。
“……狂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