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川不是轻易妥协的人,她又在田垄边守了几天,再没人理她。
这天中午,她去小食堂吃饭,几个老人家本来安静坐着,见她进来,脑袋立即凑到一起,低声交流着什么。
刘悦川认识他们,都是在地里劳作的老人家,她见过他们在烈日下劳作的样子。
他们大约讨论出结果,把一个人推搡到刘悦川面前。
这人和其他靠土地讨生活的老人一样,被时间蒸发了健壮的躯体,只留下坚韧的骨骼,外面套着黝黑发亮的皮囊。他的五官和神情都被这黑色模糊了,只留下局促佝偻的一团。
见他不好意思开口,刘悦川主动问:“您有事?”
她以为他生病了,或者有什么健康问题要咨询她,没想,他说:“你以后别来地里了。”
他普通话口音很重,刘悦川还是听懂了。
她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不可置信地问:“为,为什么。”
他带着些不满:“你不能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就耽误我们活。”
他身后有人帮腔,“反正你把表填完就行,你随便写吧,我们不告你的状。你别来地里了。我种了一辈子地,地主都没监视我干活,你倒管起来了。”
刘悦川想说,自己不是为了应付检查,是真的关心他们的健康。她想为自己辩解,突然想到前男友送的那个奢侈品包。
前男友是好意,可她收到只觉得是负担。
她也是好意,可在他们看来,是负担。
她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垂头丧气离开了。
牟奶奶目睹了全过程,替刘悦川打抱不平:“真不知好赖,人家小刘大夫不是为了你们身体着想吗。你们还数落人家,怎么,她欠你们的。”
几个不让刘悦川来地里的老人家不是坏人,都是老实性格,刘悦川比他们孙辈大不了几岁,见她难过,他们心里也不好难受。
有人小声说:“她,她一个大夫,坐办公室的,天天跑来太阳底下晒,我们看着也挺过意不去。”
展奶奶给出主意,“你们去小刘大夫那测了血压不就没事了。”
他们抗议起来:“哪有时间啊,天一亮就得干活。眼睛一睁,地里全是忙不完的事情。”
两位奶奶也种地,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没有好的解决方法。
两个老太太正替刘悦川发愁,赵姥姥问:“小刘大夫说你俩脑子有病,做饭不洗手,你们还为她说话。”
“一码算一码。”牟奶奶手一挥:“她说我们坏话是她不对,这件事她可没错。我一个老人家,还能和她个小孩计较。”
展奶奶点头附和,很同意老伙伴的观点。
赵姥姥赶紧竖大拇指:“你俩,侠义心肠。”
‘老娘与海’。
牟映青洗完澡,擦着头发来到大堂,看见刘悦川坐在吧台后发呆。
旅店没有适合学习的桌子,她最近几天都坐在这里加班。
很少见的,她没看书,也没记笔记,而是在发呆。
青姐好奇凑过去,她电脑里是最新一期英文版的《柳叶刀》,手机是一个搜索页面,搜索框里写着:如何和陌生人相处。
书呆子。青姐忍住笑,问:“想什么呢?”
刘悦川想的事情很多,青姐帮不了她,也解决不了,说出来只会徒增另一个人的烦恼。她只能说:“没事。”
青姐不信,“你脸上明明写满苦恼。是工作上的事吗,村里有人给你捣乱?”
“没有。”刘悦川说,“无忧乡,很好。”
无忧乡真的很好。
这里没有人甩锅,没有同事阴阳怪气,没有莫名其妙的聚会,没有故意刁难人的病人,甚至没有竞争压力……
可刘悦川就是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觉得自己是罪人。
她想了许久,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犯了什么罪呢?她想,我努力工作,没有一刻松懈,我真的竭尽所能,可空空的表格和空空的医务室都告诉我,我做错了。
那些村民就没错吗。他们好像错了。可他们做错什么呢。他们一直这样生活,她才是破坏他们生活的人。
刘悦川越想越头疼,她只是想好好工作,为什么全世界都和她作对。
她心事重重,来到无忧乡后,头一次失眠了。
她不想让青姐担心,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她就去了医务室。
路上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雾气,杨千舸姑父的早餐车还没出摊。
她来到医务室,坐在窗户后发呆。
有村民扛着锄头路过,被她吓一跳,挺尴尬地冲她点头。
刘悦川也冲他笑了一下。
这村民想走,又想起什么,问刘悦川:“小刘大夫,你现在不忙吧,帮我测个血压成吗。”
刘悦川受宠若惊,立即冲到门口,把人迎进来。
“……血糖正常。”刘悦川调出他过年时的体健报告,找到需要的数据,“血压和之前比偏高,不过也在正常范围内。您很健康,别多想。”
村民摆摆手,“别提了,昨天我茶喝完了,就喝我孙子给我的什么咖,他说那玩意和茶一样。”
“咖啡?”刘悦川猜测。
“对对,就是这玩意。”村民气愤地说:“还说这玩意是外国货,口感好。我昨天泡了一包,老天爷,给我闹得一整晚没睡着,心脏跳得老厉害了。
我说什么来着,外国鬼子没安好心呐。”
刘悦川给他解释,“您可能是咖啡因不耐受。等代谢完——”考虑到老爷子可能不明白什么是‘代谢’,她说:“等消化完就好。您昨晚没睡着是吧,今天干活别太累,中午最好补个觉。”
老爷子点点头,又问:“啥是‘消化’?我怎么知道‘消化’完没完。”
“就是尿出来。”刘悦川说:“您饿了就是消化完了。”
“你们念书人,说话都文绉绉的,真费劲。”
老爷子嘟囔完,起身要走。刘悦川迟疑片刻,问:“您今天,怎么肯过来测血压?”
“哎呀我早想来了。别看我们总说自己一把老骨头活够了,但能多活一天,谁想早死。”老爷子一拍大腿,“可我真是没时间。
你们小孩子没种过地不懂,咱们种地也有讲究的。得趁天不亮,凉快的时候,搭架子,载苗,浇水,等太阳毒了,就得除杂草。你不知道吧,这个杂草,得太阳暴晒才能绝。等下午,天气凉快了,又得浇水,搭架子,还有别的活。
等一天忙完了,天都黑了。还有出海的,等船回来,回家比我们还晚呢。
我今天活不多,才来找你的。”
刘悦川第一次知道该怎么除草和种地,和听故事似的。等老爷子讲完,她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工作了。
小周才上班,就看见刘悦川在村委门口等自己。
她听说了小食堂的纷争,以为刘悦川找自己拿主意。其实她也没好的解决办法,还是决定假装足智多谋,给小刘医生做靠山。
没想到,刘悦川已经找到解决方法。
那天,村里大喇叭不停地喊:“……小刘医生晚上8点下班,全天有空,欢迎大家来医务室免费测量血压血糖。”
牟奶奶听见了,问老伙伴们:“去医务室免费领糖!”
赵姥姥说:“你啥耳朵,人家说的是测血糖。”
展奶奶开玩笑,“咱们老姐姐,出门没捡着钱就是吃亏啦。”
牟奶奶挺尴尬,小声说:“这丫头,真会折腾。”
赵姥姥问:“咱们挑个有空的时候,也去测一测,反正也不要钱。”
“我不去。”牟奶奶扬起脖颈:“她说我痴呆,没给我道歉前,我绝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