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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科幻小说 > 致蓝 > 第174章 烈日灼心(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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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何必道歉呢?其实收尸是每个军人的必修课,尤其对我来说。”

楚瞻宇和泰勒,他们在乱世中结婚,他们克服重重困难生下儿子,一个埋头实验室被皿中的细胞侵蚀得苍白瘦削,一个是战场士兵浴血九死一生,他们还是结婚了。

他们都以为自己会平淡幸福的过完这一生,楚斩雨也这么觉得。

然而在得知自己是什么之后,在他杀死父母,塔克斯小组所有人,周边所有居民,以及永久销毁大量宝贵研究资料后。

清醒过来的他,感觉整个世界都要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任何新奇的,生机盎然的色彩出现,过去的他已经被他杀死了。

留下来的只有一具沦为虚无的空壳,和沿着惯性无力滑行的生命,他活着,只是因为找不到死亡的办法。

楚斩雨想起他握着赵奔儿的手直到这只手彻底冰凉,眼前的小伙子变成尸体时,他才怅然若失地松开手,让专门回收感染尸源的人用担架把他抬走。

他再度看了看赵奔儿的脸,青白僵硬,半边脸如滑坡一样完全坍塌下去。

“再见。”楚斩雨轻声道。

顷刻后他坐在医院里,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服装,准确地说,是医院发给患者的病服:那时他身体出现了不太稳定的症状,被单独隔离在病房里。

赵奔儿的一家人也来了。

他的母亲不小心看到自己的儿子不堪入目的尸体躺在那里,被机器轧过去,当场就疯了,不顾所有人都阻拦,涕泪横流,拼了命也要上去抱住他。

她似乎都忘记腿该怎么摆动了,就那样爬过去,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去把她扶起来,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又滑倒下去。

膝盖在地上磨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看着一队人高马大的士兵礼貌地围住她,看着孩子的尸体在目光里渐渐远去。

她茫然地,机械地扫视着她所有能看到的人,对每一个能看到的人不住地磕头。

眼睛像烧过的煤炭,又笑又哭地说,去喊:“他才二十四岁他这么小这么年轻老天爷不要带走我的孩子要杀就杀我吧求求你们救救他救他杀了我杀了我……”

其他人问她是谁,问她儿子叫什么名字,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缓一缓,让她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

她一句话都回复不了像是什么都都忘了,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他还这么小他还这么小杀了我杀了我救救他救救他。

“您别看了,回去吧。”

当时楚斩雨已经是少尉,他不顾护士的劝阻,隔着一道长长的走廊,眼眶在注视下很快变红了,似是流出了带血的眼泪。

晚上,室内只剩下仪器滴滴答答作响,门外偶尔传来几声门轴开合的吱呀声;铺着玻璃隔离板的地面上全是血,因排异反应而皮开肉绽的楚斩雨盘腿坐在地上。

他嘴里叼着一个一百公斤的杠铃,防止自己疼得大喊大叫影响别人休息。

指针一分一秒地转动,在指向十二点时,那种剧烈的刺痛达到一个巅峰,楚斩雨的肌肉生理性地抽搐着,然后下一秒,咯嘣一声巨响,杠铃被他疼得咬成了两截。

落在地上,惊醒了一众护理员。

血腥气里灌满了护理员们的深重怨气,一群被隔离服撑得圆圆胖胖的人走进来,用吸附剂化去地上一厘米深的血。

有几个值班的小护士见到这种场景,心惊胆战地承担起这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工作,为数不多的男护士替楚斩雨擦拭着身体,他的伤口如鱼鳞橘络般细密,消毒水擦过去,应该赶得上古代的刮骨疗毒了。

然而他只是望着他们,偶尔身体疼得轻微抽动一下,他坚持一声不吭。

“那位陈女士是来医院里看什么的?”

“您说的是谁?”

“白天那个在地上哭得很凄惨的。”

“这范围太广了,在地上哭得很惨的女士我能站在这数十分钟。”

“好吧……”楚斩雨回忆了一下那位母亲的穿着打扮,给男护士描述了一下。

“她啊,那位好像是先天性心脏病(室缺)患者,是来做造桥手术的。”

“造桥手术……她这个年纪,做的时间太晚了吧?”楚斩雨说。

“是啊,这个手术一定要越早越好,拖得越久越麻烦,如果几岁就做完了,也不会有后遗症。”小护士有些感慨。

“你知道她住在哪个病房吗?”

“嘶我想想,是三楼h-1456。”

“谢谢……你们护士长呢?”

护士长闻讯赶来,楚斩雨的嘴唇上满是不断愈合又裂开的破皮,因而说话有点迟缓,“本来已经……很麻烦各位……但是……我还想再……麻烦您一件事。”

“您说你说。”护士长辅助注满镇静剂水液的针头刺入他的皮肤。

“我要把我每年三次免费接受任何医疗服务的机会无偿赠与住在三楼h-1456的那位……陈先生的夫人。”

“好的,需要署名吗?”

“不需要,也别告诉他们是我。”

指针指到两点的时候,比往常更剧烈的疼痛虽然消减了一些,但仍然比平时要难受很多,楚斩雨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悄悄地拔掉心跳护理仪,为防止值班室发现异常,他离开前把它扣到了陪护的男护士手腕上,然后光着脚走了出去。

夜晚的地板冰冷潮湿如青苔地。

医院里尽管有走廊的小灯,整体看起来仍然非常黑,值班护士无聊地打着哈欠;楚斩雨一个大活人明晃晃走过去肯定会被注意到,为此他不惜用上了反侦察的手段。

他在电梯里缓缓上升。

电梯里贴着一张可爱护士照的图片,楚斩雨看着它,轻轻念出了上面的花体字: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课题,但这份考卷,不只是要一个人来作答。”

“我们无法选择出生。”

“出生的喜悦是属于父母的。”

“我们无法阻止衰老与疾病。”

“虚弱的代价……”

“是要由照顾我们的人承担的。”

“我们无法改变死亡。”

“悲痛是留给爱你的人的。”

“可在这生死轮回的痛苦中,我们意识到,我们不从不孤单,我们也为别人活着,是因为曾有人为我们活过。”

“最终,我们在泪里找到‘爱’”

“这是对抗时间的唯一答案。”

爱吗?还真是如蒲苇一样的东西啊。

楚斩救助了赵奔儿一家,缓解了手术费用那个硕大的缺口,但是仍有种无力感,这让他想到那个在沙滩边的故事:

小男孩在岸边发现许多搁浅的小鱼,然后一条一条捡起来,把它们丢回海里。

“孩子,这水洼里有几百几千条小鱼,你救不过来的。”

“我知道。”

小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

“哦?那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在乎!”

男孩儿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鱼扔进大海。“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一条……”

他也在乎所有人,但是世界上那么多人,很多人都需要帮助,而他只是孤身。

护士所说的三楼那个单独重症监护房间,楚斩雨走到的时候,里面仍然亮着灯。

明知道里面的人不可能听见他的动静,楚斩雨还是屏住呼吸来到门前,手已经按在了手把上,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

里面传来的啜泣声让他望而止步。

“大奔……”

“……别哭了…大奔看到会伤心的…”

“我只是……想他…刚刚我睡觉……梦到他了……他说,妈妈你怎么不来接我……我,我真想一死了之,去陪他……他从小就怕孤单……一个人走肯定很害怕……”

“别这么想……你还有我……”

“可是那是我们的儿子啊,我们唯一的儿子,我们看着他长大,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孩子出现了……我……”

女人在丈夫的怀里压抑着嗓子哭起来。

“我恨啊……我恨那个序神……什么狗屁神……那个东西是哪来的……它为什么要害我们……把我们逼得好苦……大奔还那么小……我刚给他买了新衣服……他说妈妈等我打完仗请假回去看你们……”

门外的楚斩雨一言不发地听着,喉咙里泄出压抑至极的悲鸣,他松开门把手,浑身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在南极苏醒以后,他一直忍受着全身炸裂开的剧痛,仿佛吹涨的气球一般,排异期的痛痒更是让他无法自拔地颤抖,想把骨头缝和每个细胞都抠出来都撕开抓挠。

然而比起身体上的疼痛。

更大的还是心理上的压力。

如果赵奔儿他们知道了我是谁,知道了我这副样子不过是伪装,真实模样是那个灭世的序神,还会像以前那样,把我当做好朋友吗?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像这间病房里的悲苦,在这个世界上数不胜数,而几乎每一个悲剧的诞生,都和他这个披着人类皮囊的天外来物息息相关。

他因为身边人对他坚持说的一句活下去,一直到现在,继承了亡者的遗志,他想保护所有人,希望能帮助到所有人。

在培育中心实验室里忍受药物慢慢控制,慢慢侵入身体的恐惧感;在战场上目睹无数人面目全非地死去,他没想过死。

然而在这对夫妇的房门外,他却忽然如此渴望,渴望像小说里的那样,有更强的存在来毁灭坏人那样,出现谁都好,只要能把他杀死,他会感激不尽。

他无法再忍受这样的负罪感了,活着光是感受那些由自己带来的悲伤故事,他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自己复杂的心理变成了憎恨,他期盼着自己死。

最好是惨死。

可是人类不断死去,他却一直活着。

他又活了几十年,一直到今天的位置,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来了又去,只有费因,彻底变成了楚斩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