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这个本子就交由你保管吧。”楚斩雨忽然把笔记本塞到他手里。
“你自己?”
“我已经看完里面的内容了,现在的我是不会忘记的。”楚斩雨伸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我给你是因为我相信您。”
“此话怎讲。”
“刚刚我和摩根索部长连线了一会,从我对他的试探里,他似乎并不担心也不惊讶此等状况,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
“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啊这……哦!我懂你的意思了。”
“没错,再其次,我现在已经把科研部的设施和遭到感染并入人之巅的人类都还原了,现在外面随时测量负熵值的仪器,怕是已经亮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祂告诉斯通:“这些人曾经被并入人之巅,也就是说,他们大部分能看到,记得我对人之巅采取了怎样的方法处理,这十几万人苏醒之后,没有谁会相信我是人类。”
斯通设想了一下自己代入某个研究员身份的场景,楚斩雨在这些研究员眼里,已经是人形硝化甘油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会被关禁闭,而他们会调查我身上的东西,这个本子肯定会被发现,作为证据之一的笔记本可能会被上交,所以,留在你这里是最安全的。”
“但是,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知道你和我同行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而你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身份,和我也不算熟悉,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你身上去,给你是最合适的。”
听着楚斩雨平静的话音,斯通心念忽然一动,“你,你的意思是,安桂贤……就是我那朋友,你见过的,他也正常了吗?”
“嗯,不过他和人之巅并入时间很长,可能身体会有点毛病,找到他最好马上送医院。”楚斩雨看他瞬间欣慰放松的笑容,那是内心流露出的高兴,不禁有些羡慕。
坦率的,毫无保留的友谊。
祂隐瞒身份得过且过,永远无法坦率。
回到人间后,祂约等于是经历了第二次人生,遇到了一批朝夕相伴,可以把生命寄托出去的战友,而祂在这其间,也尽力做好每件事,扮演着值得信任的形象。
同时,祂的内心提醒着祂:
这只是贪图人世的温暖而演戏,自己真正的身份是和他们相对的序神。
可是虚构人格里的,情感的活动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不断自我暗示就能轻易否定的;基于内心迸发而出的炽热感情,负罪感却让祂无法用真实的身份面对他们。
“那些家伙,实在是一群……”
“内心害怕不已,却还是走到战场上。”
被他从战场上救下的周昕安。
一身劫后余生的恐惧,眼中却难掩对他崇拜,只见他坐在对面,羡艳地说加入统战部是我的荣幸,谢谢您当时救了我,说起来还是我们没能完成任务……
“头脑精明,守拙保身,进退自如的。”
王胥每次和其他两个人谈男说女,都能精准地卡着点退出,赶在楚斩雨来之前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假装无事发生。
“被植入了虚假记忆,比生理人类还要善良还要真实的机械少女。”
墨白被植入的记忆里误以为他从小就陪伴着楚斩雨,所以对他格外有感情,她的一颦一笑下面是电线和生物金属,在楚斩雨感到孤立无援的时候,她总会适时地出现。
“还有,那个可爱长相,却一驾驶任何交通工具碰上堵车情况就会勃然变色,拍着方向盘大骂族谱的路怒症患者。”
“看到长的好看点的帅哥,就会眼巴巴地盯着,要不是有旁人,口水都要淌一地了,花心就花心,还要用浪漫来自我解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
“碰到危险的情况,就会忙不迭地跟在别人身后,生怕波及得到自己的。”
“还有把自己贬的一文不值,嘴上自私自利说自己不会救其他人,实际上是为了他人毫不顾虑自己的烂好人,他时时刻刻想着别人,偶尔也有点幽默感。”
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这许许多多,个性迥异的人…这其中也包括祂。
所有人,对自己或笑或敬,有的熟悉有的客套,不管是生死之交还是萍水相逢,从祂放弃隐瞒的那一刻起……
这些人都将离祂而去,唯一能剩下的,就是他们对非人之物的憎恨和恐惧。
有人说:如果不曾对朋友坦诚以待,那朋友之间的友谊,其实并不存在。
想到这里,楚斩雨扯了扯嘴角,眼中透着神经质般的清郁。
无所谓的,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一点都不为此感到害怕。
……
难道不是吗?
为什么我做不到平静地接受呢?
……
“其实我的内心一直有个声音说:只要放弃救这些人,只要我杀了你,我就能毫无顾忌地继续做人类,和你们一起普通地生活,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楚斩雨波澜不惊地说出让斯通后背一凉的话,他连忙把手抽出来,后撤几步。
“我发誓绝对不和其他人说!”
斯通以拳抵胸口,振地有声。
“哈哈,博士没什么,我只是自说自话罢了,你就当我疯了吧。”楚斩雨低头笑了笑,一滴干涩无比的眼泪飞快地划过,“博士,你说我还能穿越回以前的世界吗?”
“……什么?”
别让任何人走入内心,别把身世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做个骁勇善战,忠诚可亲的战士,我必须是……
这样就能成为你们吧?
谎言重复过千万遍,就会变成真的。
面对着病榻上的杨树沛,楚斩雨凑近了听他的遗言,那是仅祂自己知道的话:
“你为什么会……来到地球呢?”
看着楚斩雨震惊的表情,杨树沛露出考试的学生忽然算出答案的恍然大悟。
然后他死了。
庆幸,是的,楚斩雨想到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发觉自己身份的人死了,祂无法忽视内心那种“幸好他死了,这个秘密只要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了”的庆幸。
多么令人唾弃的庆幸。
他不想放弃人世的一切,难以舍弃亲情的温暖,难以舍弃友情的眷恋,能为人类做出哪怕的一点点贡献帮助,他甘之如饴。
那么……
为什么为祂牺牲一切的父母死了。
第一个朋友艾伦死了。
爱护祂的塔克斯小组长辈们死了。
给祂过生日的室友们死了。
视自己为唯一的薇儿死了。
替祂完善隐患的杨树沛死了。
吵吵嚷嚷不知烦恼的凯瑟琳死了。
自以为辜负他,一生颠沛流离,在人生正途上没走多久的直树死了。
为什么,徒留我这个刽子手人世呢?
为什么我自己都不能杀死自己?
如果所有感情都消失了,生命有什么意义呢?当初身为序神的我,在创造我自己的时候,知道我会面临这些吗?如果知道,那为什么我还要以生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身为人类的战士,楚斩雨在履行战斗的义务时,可以将生死尊严都置之身外。
就在不久前,祂其实想过自曝身份来彻底解决危机,可是祂犹豫了,祂害怕自己被发现,被世界唾弃,所抛弃。
就这样,祂亲手放弃了这个机会。
然后等祂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凯瑟琳的头颅和直树满地的尸骸,保全自己的理性,第一次败给了人的感情,祂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了安东尼。
这是仇恨的宣泄。
可是,这一切的根源都是祂啊。
如果不是祂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安东尼根本没有借题发挥的能力。
“你……还好吗?”斯通小心翼翼的声音把祂从恍惚里唤醒。
“博士,你怕我吗?”
楚斩雨下意识地问道。
“我……”斯通欲言又止。
看到他这副模样,楚斩雨摇了摇头,露出一点自嘲的微笑。
“我知道了,不必再说。”
从自曝之后,斯通感觉自己跟不上楚斩雨的脑回路,他其实想说的是他觉得楚斩雨还是那个祂,至少斯通眼里更看重祂做了什么,而不是祂到底是谁。
但是这么说,楚斩雨救的人,远没有祂无意识时伤过杀过的人数量多。
就像人面对懒洋洋摇尾巴的老虎。
就算老虎本身没有攻击的欲望,难道人类就不会害怕老虎吗?
更何况天外来物的力量,早已超出了人类的理解,比起死亡,人更怕未知。
至于楚斩雨做过的贡献,很可惜,只要加上祂的身份,人们立刻就会觉得祂做这些不是出于对世间的感同身受。
而是别有阴谋。
换句先入为主的话,大家可以接受浪子回头,但好人必须无瑕。
不关注来龙去脉、仅凭局部信息得出简单结论是大多数人的共性;斯通是少部分人,他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其他人。
“就这样吧,博士,请您记得我的话。”楚斩雨在短暂的沉默后,对他的称呼换成了礼貌的敬称,祂咬破手指,血色迸溅。
房屋建筑和构造的景色瞬间模糊,在扭曲拉长里的影像里迅速坍塌。
一股冰凉的红烧牛肉面味传来。
斯通轻轻地眨了眨眼,发现浑身的酸痛和伤口都消失了,而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如果不是泡面的汤汁已经凝结成块,他肯定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梦。
他赶紧跳下床打开门,连爬带滚地走到外面的走廊上,低头一看,刚刚人之巅驻足的大厅内,除了满地汤汁般的血肉,还有一地面正在慢慢从蜗牛变回人类的研究员,正茫然地坐起来四处看着。
而楚斩雨从一旁的角落里走出,祂不知从哪找出的一辆装满衣服裤子的小推车,顺势让它滑下去;而祂本人则一言不发地站在高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边。
斯通看到那些人先是一愣,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很快露出了恐惧,尖叫着往后退,如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
在他这里,楚斩雨明明注意到他的眼神,却没有看向他的方向,祂的怀里轻柔地抱着麻井直树和凯瑟琳,如抓住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祂转身向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