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斩雨死了。
祂一直不想承认这个事实,直到祂站在火星的土地上,稀薄的大气和极端的气温没有对祂造成影响。
祂咬破手腕,里面没有血和肉,只有一阵古怪的感觉掠过祂的舌尖。
仿佛有一条星河流淌在上面,那是非常充实且广袤的存在。
一直以来祂都刻意地去忽视,无视自己和人类的区别,但是区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永远存在在那里。
而现在,祂终于无法忽视了。
序神为自己赋予了简单的人格。
即便添上了复杂的色彩,底色,基本盘依然简单:该怎样说话,怎样反映外界变化,这都是有一套从诞生之初就写好的运行模式,这也是“楚斩雨”这个人格,灵魂能够维持下去的根本原因。
但是如果碰到超出人格出厂设置的突发情况,这个人格就会因为找不到应对办法而宕机,如一台被病毒入侵过热加载的电脑,而人格宕机后,这具身体便是空壳。
没有思维的空壳,只会按照地球生物最本能最底层的反应去做事,只是因为躯壳太过强悍,导致破坏力特别强悍,包括那时碾碎一切在祂眼前移动的物体。
“那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
楚斩雨心想。
欲望和情绪都是虚构的,徘徊在这个其他人都是真实的世界上,到底为什么要活下去呢?为什么在这个关节眼上,竟然剥夺了自己死亡的权利,转而忍受着活着时候那非人的痛苦,这是惩罚吗?
费因是假的,楚斩雨也是假的。
所以祂的父母是假的,祂的朋友是假的,因为祂父母的孩子是费因,而祂的朋友也建立在自己人类的身份上。
而褪去这层虚假的皮,祂什么都不是,祂只是死去的人们照在地上的荒芜的,单薄的影子,内心像个虚无的黑洞。
现在,祂坐在木质芬芳馥郁的酒台前,抬头看着屏幕里猫和老鼠追逐赛跑的游戏,等到杰瑞跑进洞里,汤姆在洞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时,祂适时地觉得自己该笑一笑,因为正常人看这部动画片都会笑。
维萨递给祂冰冷柔软的甜食,披着一身潮湿的雨水,祂用手指粘起雪球上的雪粒,果然尝不到任何味道,哪怕把巧克力换成和它颜色相似的排泄物,楚斩雨也能毫无异样地吞下去。
祂食之无味。
这时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这么合适地跑到了祂的身边,渴望地看着手里的雪糕,这让祂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求着父母买雪糕的样子,想必当时的自己也是这样天真吧,费因的蓝色眼睛,澄澈的真漂亮。
犹豫了片刻,祂缓慢地沉下手掌,触碰瓷器一般挨上了男孩乌黑的发旋,发丝微凉,很柔软地蹭着他。
直到男孩疑惑地看着祂时,楚斩雨抚摸他头顶的手颤颤巍巍,好像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一样;祂诡异的眼睛放大了,细微变形的瞳孔不断抖动着,衣料遮掩下,脖颈新生的鱼鳃一张一合地呼吸着。
这才是真的人类。
他是父母所生,自己却是凭空制造。
“拿去吃吧。”
祂把甜筒递给他。小男孩高兴地蹦走了,他真可爱,楚斩雨心想。
“你哪里来的甜筒?”
“是里面有个帅气的哥哥给我的。”
“那你谢过别人没有?”
“我已经说过了,我说过‘谢谢大哥哥,大哥哥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听着门外母子的对话,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总感觉维萨看祂的眼神带了些许审视旳意味,明知道维萨不可能知道,而那张酷似安东尼的脸庞,自带嘲弄地打量他。
无数人的遗照在亿万生灵的坟场上积灰上,楚斩雨只要不去看它们,就可以假装它们不存在;然而坟场内多出的墓碑,上面的相片充满希望地注视着祂。
“费因,今天想吃什么?妈妈亲自下厨给你做。”
“费因,我的儿子,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费因,可不能懈怠了学习。”
“费因,我觉得遇到你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我希望能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哪怕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大哥哥……”
“室长!帮我带个饭吧,今天实在起不来了,昨天七十公里拉练快死了……”
“室长!那个作业……参考一下?”
“作为纠察兵,你要时刻注意军队内哪些人的纪律言行有问题。”
“小雨,我这么叫你行吧?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感觉亲切点。”
“老大!赏张腹肌照呗~”
“上校,日安。”
“上校,无论如何,恭喜您晋升。”
“斩雨,我觉得能和你一起战斗,像和你的父亲那样一起战斗,消灭了可怕的敌人,是我这辈子的荣幸。”
……
在坟场的尽头,祂看见了面目不清的老人,意识里告诉祂这就是感召祂来到地球的觉者,祂沉默着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拉住觉者褴褛的衣衫,“我到底是什么?”
而觉者说:你就是世界,在我最初与人类接触的一台计算机里,我回来接你回去的,回去,回到我们共同的家。
家,我没有家?
我一直在寻觅归途。
不,你是有家的。
在哪里?
家是神秘的宇宙,充斥着奥秘的宇宙,掌握着无穷知识的宇宙。
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我不知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未竟之事,必须要完成。
维萨面对他奇奇怪怪的提问大概已经习以为常,“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话找话,但是你给他的帮助只能满足他此时的想法,而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哪怕孩子。”
“没想到你还是个哲学家。”楚斩雨垂下眸子笑了笑,眼神里流露出寂寞的情绪。
楚斩雨是个藏的住事但是藏不住情绪的人,看着祂那副怅然若失的模样,维萨擦着玻璃杯终于问道,“你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下昨晚上科研部发生了什么吗?昨晚突变的时候你是在场的对吧?”
“是啊。”楚斩雨说。
维萨再次看了看他,终于发觉楚斩雨给他的陌生感从何而来。
无论什么时候,楚斩雨都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从不指望别人由于祂衰败的神色而同情祂,不可侵犯的仪态更让人想要勾出那皮囊下的真实,可楚斩雨这副完全放开了的松弛姿态,很少见。
“我是序神。”楚斩雨忽然说道。
“什么?”祂的声音很小,维萨没听清楚,“你大声点,说话跟小蚊子似的。”
屋内的灯光像细碎的星星一样落在楚斩雨黯淡的眼睛里,祂的身体不自觉地像一把上弦的弓一样勒紧了,未干的雨水绷湿了头发和皮肤,祂摇了摇头说:
“昨晚的事情我也不好形容,毕竟我也受了很严重的伤,当即就昏迷了过去;具体发生了什么,相信政府会给民众一个满意的交代的,问我,也讲不出个所以然。”
“你这回答真和军委的声明风格一模一样,我真是服了。”维萨冷哼一声,“行吧,看在你是伤员的份上,那我就……”
“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维萨就是为了安东尼而诞生的复制人,如今安东尼已经完全消失,楚斩雨第一个跑到他这里来,就是想确认他的情况——如今看来,就算安东尼彻底死亡,他留下的因果也不会因此消失。
楚斩雨略微松了一口气。
还好,事情不算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