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已经听不见了,棍棒落在身上的声音也好,四周人尖利的笑声也好,统统都听不见了。
费力的抬起头,只能看见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器宇轩昂的站在面前,负手而立的样子不怒自威。只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样的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棍棒毫不留情的落在身上,那么痛,可是白芷已经痛得麻木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又是一棍子落在胸口,一口鲜血浸湿了口中的麻布,白芷想哭也哭不出来。额上鲜血涓涓,流在眼睛里面,仿佛世界都鲜红了一片,这一片鲜红之中,那身着华服的男子身边多了一人,嘴唇开合,像是在说什么。
想必是在说她的愚昧吧?只是这世上,谁又不是愚昧的?!谁又比谁聪明呢?
狠狠的喘了几声,喉中发出几乎是呜咽的呻/吟,白芷抬头看着与自己被一道行刑的两个哥哥,他们早已经不动了,身上厚重的鲜血,将原本就显得单薄的衣衫给尽数浸湿了,还有不少的血迹顺着衣襟缓缓而下。
他们死了,因为她,两个哥哥死了!
白芷喉中发出一声呜咽,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意识也渐渐从身体里抽离了出去,恍惚之间,白芷狠狠的咬紧了嘴中的麻布。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本的白家,乃是世袭的诚国公爵位,祖父白景恒更是官拜内阁,为何会成为这样?!
棍棒重重的落在身上,白芷只能无声的喘息,再也做不了任何事。
她还记得那是十四岁生辰,年迈慈爱的祖父,恩爱和睦的爹娘,还有两个生得一模一样、她却从来不会认错的双胞胎哥哥,一家人在一起,何等的幸福?
“来年等到阿芷出嫁了,一定要是一等一好的人家,否则我们又如何肯放心将阿芷嫁出去?”娘的笑语还在耳边回响,彼时白芷羞红了脸,低下头去不肯多说一句话。
可是那日生辰一过,为何一切就变了?“白景恒意图谋逆,结党营私,今证据确凿,立斩。白家上下男丁满十六者处斩,余者流放岭南;女眷满十四者没入营中为妓,余者流放出京为婢,永世不得再入京城。”
白芷还记得,那日的爹娘,跪在前来抄家的官员面前苦苦哀求,求他们放自己和两个哥哥一条活路,连额头都生生的磕破了,鲜血直流,看得那些官员都面露不忍之色。
为首的那人,白芷并不知是谁,只见他挥开众人后,只与爹低声道:“白大人,白相受了冤屈我们都知道,可是圣意难违。”又朗声道:“还不将这三人收监,等着流放就是了。”
又有人道:“大人,看模样,这两个孪生子应当已满十六,这女孩儿也——”
“住口!”那人板起了脸,“我司掌户部多年,又曾与白景恒交好,难道不知他孙儿孙女儿的年岁?”又深深的看了爹一眼,并没有再说下去。
白芷只记得,爹痛哭流涕着,向那人磕头谢恩;而娘,娘看着他们三兄妹,嘴唇开合,无声的说着——“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谋逆,祖父一向忠君爱国,想要力挽狂澜,又怎会谋逆呢?
鲜血不断的从嘴里涌出来涌出来,连麻布都堵不住了,鲜血透过细小的缝隙零零落落的喷了出来,那样的腥热。白芷无力的看向了面前负手而立的中年人,尽是彻骨的恨意。
是他,是上官宏!是他假意和祖父交好,在皇帝面前告了刁状,几番污蔑之下,这才害得白家家破人亡!
白芷一腔恨意尽数化为了不甘,她不甘心白家就这样落败了,更不甘心父亲和祖父被斩于街头,还有那沦落为军妓的母亲!因为这份不甘,她轻信于人,害得自己如此,更是害得两个哥哥——
胸口再次被重击,一口鲜血洋洋洒洒的喷了出来,漫了白芷一脸,视线也被鲜血所遮蔽了,变得通红一片,就像是那日街头,白家男儿们的鲜血。
白芷费力的看着兄长们倒着的方向,猛然就想起爹娘来。爹娘那样卑微的求人,这才换得他们兄妹三人活下来的机会,不是要他们报仇,而是要他们活着,只要活着,便有无限的希望,复兴白家也好,报仇也好。
可惜,是她看不破!
意识渐渐的模糊起来了,白芷口中的鲜血还在不断的涌出。若再有一次,若是再来一次……白家的仇,白家上上下下的仇,又怎能比得过兄妹安稳呢?即便能够报仇,即便能够杀得了上官宏和听信谗言的皇帝,但若是没了性命,已然是辜负了爹娘的心意。
若能够再来一次,报仇固然重要,却也不能高过家人的性命,唯有自己周全的情况下报仇雪恨,才是不负爹娘的心意。
白芷已经彻底不动了。“上官大人,白氏已经去了。”
“这三人,你们可知道怎么对外说?”一直负手而立的中年人露出了一个松惬的神色,另一人点头称是:“就说是犯了错的家生子,直接打死了就是了。”
中年人神色愈发的松惬:“嗯。”又露出一个笑容来,“如今,白家可真算是没有人了。”又低低的咒骂了一声,“白景恒那老匹夫——”话至此处,他又忽然停住了,嫌恶的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去了的白家兄妹,“扔去喂狗。”
*
白芷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额上冷汗涔涔,将鬓角都打湿了。
这么些日子,这样的梦反反复复一直不肯停歇。对于这场梦,其实白芷一开始也根本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只是次数多了,她也明白了,老天爷知道她的不甘心,让她重生了,重来一次。
她的意识停留在失去所有感觉之时,待再睁眼,原本以为会到了所谓的阎罗殿,但是么,当时睁开眼,粗木的横梁,略显粗糙的小床,一切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说是陌生,倒也不是十分陌生。
白芷并不是什么矫情人,而自从白家落败之后,即便是矫情人,也失去了矫情的资本。剩下的就只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持。
然而前世,白芷支持下去的动力并非是求生,而是仇恨。
打了盆水洗好脸,白芷才看向了镜中的自己。如今的自己,是十四岁之时,当年白家被抄家,是爹娘求情,为首的官员也知道白家是被冤枉的,大着胆子将自己和两个哥哥的年龄都报小了一岁,这才免去没入军中为妓和被斩首的厄运。
而如今的情况,白芷很明白,是鄞县,是她被逐出京城之后所在的第一个地方,也是命运被改变的地方。
也就是在鄞县,她错了第一步,后面的事情才会如同滚雪球一般越发的止不住了。
揉了揉眉心,白芷只坐在床上想着前世的记忆。重生至今,她倒是将自己的记忆重新理了一次,也仅仅只能梳理起大概了。
白家落败已经是覆水难收的事了,白芷也不会怨天尤人,但是未来却还在自己手上,若有可能,在活下去的基础上,杀掉上官宏,为白家上上下下近百条人命报仇!
不觉屋外响起一个粗噶的叫骂声:“这都是些什么人呐!买回来是当丫鬟的还是当小姐的?这没做几日工便病了,若是不能做了,趁着夫人还没发火,撵出去就是了。”
白芷心中一惊,拾掇了自己,赶紧出门去。屋外占着一个中年妇人,一脸尖酸刻薄的模样,看着白芷,嘴角冷笑连连:“哟,你也舍得出来了?莫不是仗着模样周正,便觉得自己能够如何了?”
此人白芷是很清楚的,前世的自己,刚以到鄞县,便被人买走了,而主家是鄞县县太爷的府上。白芷原是公侯府上出来的,礼数自然不必说,只是素来是个金贵女孩儿,一来二去不过一两月便病了。
而面前这妇人是蔡嬷嬷,原是县太爷夫人倪氏的乳母,比别人多了不少体面。
前世的白芷,对于这样的市井妇人极为不齿,因此遭了不少整治,最后总算是驯服了。只是现在,白芷却不会干这事了,尽力放低姿态陪笑道:“多谢嬷嬷担待了,只因我自小身子不好,这才病了几日,如今依然好多了。”又决定投其所好,咬咬牙从贴身的小衣之中取出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来,“多谢嬷嬷了。”
蔡嬷嬷原本看白芷十分的不顺眼,只觉得她仗着姿色不错故意拿乔,一见白芷拿了东西出来,顿时眼睛都亮了几分,接在手中打量了一会儿,含笑看着白芷:“小丫头,这东西成色这样好,莫不是从哪里偷的吧?”
“并非……”白芷摇头,神色黯淡了不少,只粗略的解释,“往日在京中伺候,主家赏的。今日我与嬷嬷有缘,送给嬷嬷也未尝不可。”
“来路正当便好,仔细我不敢收呢。”蔡嬷嬷收了礼,脸色也好了许多,“好了好了,难得你在夫人身边当差,也不曾仔细些,叫夫人过了病气仔细你的皮。”又低声道,“今日你上道,我便也提点你一句。这后院里面,凡事以夫人为尊,你这死丫头性子我也看得出几分,是个沉稳的,来日若是夫人看得起你,夫人跟前的品玉姑娘便是你的例子。只是切莫不开眼去剜夫人的眼珠子,你可知道我在说什么?”
“多谢嬷嬷提点。”重来一世,若是不知蔡嬷嬷在说什么,未免是白芷太蠢,一叠声应下之后,见蔡嬷嬷心满意足,白芷便要送她,还未出院门,就听见外面来了一个小丫鬟,飞快的进来,还对蔡嬷嬷一笑:“嬷嬷怎么也在这里?”
蔡嬷嬷斜眼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怎么是你?我还当你捡高枝儿飞了,今日又来做什么?”
“瞧嬷嬷说的,我这不是跟着杏姨娘来的吗?杏姨娘现在后面呢,还请白芷迎一迎才是。”那小丫鬟笑得欢天喜地的。
蔡嬷嬷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是她啊。”又对白芷冷笑道,“我方才说了别剜夫人眼睛,你还说记住了,如今就来了个剜夫人眼睛的,你可知道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