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穆原被夏阳拧着耳朵一顿数落,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拐了谢羽来长安,夏阳恨的撸袖子准备好好揍他一顿,好让他开开窍。穆原吓的抱头鼠窜,不住口讨饶,一旁看好戏的春和提点他:“傻小子,你就承认是你拐了阿羽来长安,不然你让她娘打断她的腿啊?”
“春姑姑,你不能这样啊,这要是让三叔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啊?!”穆原一脸的震惊绝望。
明明大家是一样长大的,春夏两位姑姑平时也很疼他,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开始区别对待,非要分个亲疏远近。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春和安慰他:“没事!现在你干娘正在火头上,先替阿羽挡过这一劫再说,能唬弄过一时算一时。等回去了你三叔未必有机会揍你……不是还有个离家出走的穆小六吗?他肯定忙着教训自己儿子去了,何苦拿你立威!”
原本尾随而来准备跟穆原来个大团圆拥抱的穆小六震惊了:“……”
他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躲避穆老三的惩罚,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掉坑里了,而且会被坑的很惨。
穆原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一早就核计好了屈打成招,连后路都想好了?那我还有何好辩解的?!
他安慰穆小六:“别怕!到时候我会给你送饭送药的。”
穆小六欲哭无泪。
穆老三对儿子从来不手软,可以想象大概有很长时间,穆小六是需要趴着睡觉了。
夏阳随手在穆小六脑袋上拍了一记:“别装可怜了!你爹也不会打死你的,会给你留半条命的。”
她与春和随侍谢弦一路,充分感受了谢弦的怒火,暗暗替谢羽担心,一逮着机会就想办法替她脱罪,穆原就是现成的人选。至于因此引起的连锁反应……穆原与穆小六这些小崽子们都快胆大包天了,连打劫都敢了,也是时候吃点苦头了。
穆原隐隐对穆小六有点不忍心。不过春和与夏阳却不准备让他反悔,直接揪着他去寻谢羽,暗暗希望谢弦还没开始动手揍人。过去的时候发现谢羽两只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顿时心疼不已:“阿羽这是……挨打了?都怪我们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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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智被谢羽一句话噎的脸都红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恨不得揍她一顿,好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自负才智超群,在书院辩论之时也都能让对手心服口服。怎么到了谢羽面前就讲不通道理呢?
谢羽回瞪他,摆明了并没将他这做兄长的放在眼中。他气的指着谢羽的鼻子骂:“等大哥来了,有你好受的!”说罢负气而去,也不知道跑哪个僻静的角落去消火了。
程旭被一双弟弟妹妹给折腾的头都大了,程智觉得自己没错,还搬出了程卓来吓唬谢羽。他倒是恨不得程卓就在现场,调停起一双弟弟妹妹吵架,肯定比他拿手。
他平时是与程智不对付,程智对他这个二哥也未见得尊重,但但此时他还是忍不住为程智说了句好话:“你三哥不是那个意思,他虽然读书读傻了,却是视钱财如粪土的。他就是……心里不是滋味。”
谢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情绪低落的坐到了亭子台阶上:“我知道啊。”单亲家庭的小孩总是心理问题多多,不过她可不准备做谦让的那一个:“不过谁让他骂我呢?他不让我心里好过,我干嘛要说好话哄他?”
她以前寄居将军府的时候,一直看不惯程智整天拿大道理教训人,多角度全方位的展显对程旭的不屑,一点也没有包容心。现在就以兄长自居,跑来教训她了。她哪里肯吃程智这一套呢?
程旭顿时眉开眼笑:“你知道就好,我还怕你听了你三哥的话心里不痛快,当真不肯回家去呢。”
谢羽心道:我本来就没准备回将军府的,每天听着程大将军在府里咆哮,那滋味也不好受啊。
程大将军可不是一个开明的家长。她叹气:“二哥,其实我猜娘应该很想你们的。以前我不明白,为何每年过中秋,她都情绪低落,常对着月亮发呆,无论我怎么逗她,都不能让她高兴起来。现在我知道了,娘那是想你们了。”只是谢弦是个内敛的人,从不会有情绪失常的时候,谢羽也只猜测到她思念双亲,却从未想过自己尚有三个哥哥。
到底是何原因让谢弦不惜离开程彰,执意要抛下三个儿子,谢弦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原因,程旭也不知道。
兄妹俩坐在那里猜测了半日,等到夏阳揪着穆原过来的时候,谢羽便忍不住问了起来。
“……总不会是因为那个孙云吧?”
春和与夏阳面色古怪:“你见过孙姑娘了?这些年她一直跟着姑爷……大将军生活?”
“她还管着将军府内务呢。我只是不明白,程大将军怎么没娶了她,白白耽误别人的年华。”虽然她并不认为孙云会碍着谢弦什么,只是单纯不太喜欢这个人。
任谁知道亲生父亲在母亲之外还有个痴心不悔的红颜知己,都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要是父亲娶她,她大约得高兴疯了。”程旭再次见到春和与夏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两位姑姑这些年可好?”根本没敢说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刁难孙云,让她对做他后娘之事打退堂鼓。
到底春和与夏阳还是没吐露谢弦与程彰为何分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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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让程旭兄妹俩猜测不已的程彰与谢弦沿着寺内的小径一直走到了石瓮寺所建的红楼之上。
寺中红楼临着绝壁,登高望远,但见目光尽处渭河奔流不息,其上帆影点点,望之顿生世事苍茫之感。
“阿弦,这些年你过的可好?”
“走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谈不上好与不好,只是让我知道了,离开了战场,我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谢弦忽的将目光转过来,在程彰面上扫过:“彰哥,阿羽顽劣,你别放在心上。都是我将她娇纵的不成样子。”
谢弦是什么人?
明知道自个闺女在耍赖,可是就是拿她没办法,被她哭的脑仁疼,再加之与程彰重逢,当着他的面儿揍眼泪汪汪的女儿,也实在做不出来,便暂时放过了这丫头。
谢羽还自得于计策成功,殊不知早被谢弦看穿了。
程彰原本憋了一肚子的心事,方才因为谢羽的话,准备好生向谢弦致歉并解释自己当初的行为,结果全被谢弦这句话挡了回去。
他苦笑:“这些年辛苦你了,阿羽也确实淘气了些。”连他这个亲爹也敢坑,又颇为欣慰:“不过小姑娘淘气些也应该的,要是养成个面团子,缩在后院不出来,只会绣花脸红,那就不好了。”夸谢羽:“这丫头的箭术可真不赖,恐怕练了很多年吧?!”
不知道谢羽是他的女儿之前,他还觉得这丫头张牙舞爪,没有长辈好好约束着,实在欠教训。只是一经确认她是自己的女儿,心里竟涌上一丝骄傲窃喜——这丫头胆大心细,箭术精妙,除了他家孩子,恐怕满朝文武家中都养不出这么个闺女!
程彰与谢弦并肩而立,这是多少年都未曾有过的,他心中澎湃,情绪起伏不定,生怕自己多说几句,就要压制不住心中的念头,只是缓缓将三个儿子的近况向谢弦转述。
“……老大是三个孩子里最省心的,接了幽州掌军之权,替我镇守幽州,才能让我回京养老。娶的还是你当初给订的殷家姑娘,生了个孙儿都已经三岁了。今年要回京述职,大约年底就回来了。阿弦,你不要走,住回府里去,到时候也好见见他们夫妻。”
“再者,老二老三都不肯成婚,我一个大老粗,实在没办法去相看儿媳妇。老二又是个不成器的,镇日在外面瞎胡闹,不肯收心,你回来了正好教教他……”
“老三就更让人头疼了,你说咱们武将家,怎么就出了个读书人的种子,满脑子圣人之语,怎么都拧不过来。你若再不肯管,那我就只有让俩儿子打光棍了……”
“……还有……还有阿羽,我都没见过她,她就长这么大了,乖巧可爱又漂亮,活脱脱是我初见你时候的模样,就让她在我身边陪陪我。我这把年纪,一身的病痛,这几年天冷刮风下雨,满身的关节就跟散了架一样,摇一摇能落一地零碎。”
谢弦觉得,程彰口里这个“乖巧可爱”的小丫头,一定说的不是谢羽。
她原来满腹心事,愣是被程彰这些话给逗乐了,只觉得啼笑皆非。
“彰哥,你我就算不是夫妻,可还有同袍之谊呢,真没想到当年果决干脆的你,上了年纪居然成了个絮叨的老头子。”居然还会向她诉苦,卖惨比谢羽还拿手。
程彰在将军府说一不二,甚有威严,但是对上十多年不见的谢弦,身上的那些杀伐之气忽然间就散了,只觉得满腹的相思要诉,可是对上谢弦那平和的眼神,却又禁不住气馁。
谢弦道:“当初可是你说的,程家的儿子轮不着我来管,你自己会将他们养大。按理说我不该翻旧帐,只是……这婚娶之事,也还是要你这个做父亲的去操心。我如今可是一介平民,最不耐烦跟权贵打交道,你让我去哪里替俩儿子寻门户相当的妻子?”
程彰的气势更弱了:“……可是你这当娘的,总得要好生劝劝他们吧?住回府里来,跟他们好好说说,比我吼两嗓子的管用。”
谢弦忽道:“你是不是吼了阿羽,这丫头不吃你这一套,还跟你顶了起来,所以……你就将她赶出了将军府?”
程彰一张老脸红透,气势一路低迷了下去:“……这不是小丫头不听话,我就说了她两句……她就跑了,不肯留在将军府了。阿弦我错了,我真不该吼女儿,我一会就向她道歉成吗?”
谢弦悠悠道:“好教你知道,这丫头是个小心眼,长这么大我可是从来舍不得吼她。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容不得她说几句话了呢?你一个大老爷们,跟个小丫头有什么可计较的?显得你程大将军心胸宽大不是?我带她回谢府住,她肯定不乐意去程府。”
程彰暗暗叫苦,谢弦这招以退为进他领教过无数次,先是对你做出的事情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等你放松了警惕之后,再出言讽刺,损的你头都要抬不起来。
年轻的时候,他还真有过要跟她争个高下的时候,想让谢弦对他心服口服。后来二人发生了严重的分歧,皆是性烈如火,竟然无人肯退让一步,才有了后来的妻离子散。
这些年他常常后悔,后悔年轻时候的决定。
也许是人到暮年,身子骨依旧健壮,练了一辈子的武,可是心却已经老了,很希望那个人能够陪在身边,没事斗斗嘴,哪怕被她损的牙口无言,也好过一室寂寥。
“阿弦,我真是没想过要与阿羽计较的,我若是知道她是我亲闺女,疼她都来不及,怎么会赶她走?”
“是啊,不是你亲闺女就可以随便赶出去,她一个小丫头,在长安城中无处落脚,你怎么就没想过她万一出事可怎么办呢?若不是阿羽机灵,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今日又怎么面对我?你怎么就一点同理心都没有?”
程彰被她数落的满心愧疚,到底说了句实话:“那不是……看着她就让我想起你来,我心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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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将军跟着谢弦身后,一步一趋的回到了寺里,被程旭瞧见,虽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是暗暗的幸灾乐祸:到底有人能够杀杀亲爹的威风!
他哄好了妹妹,就踮着脚尖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张望,见到当先悠然而来的谢弦,立刻迎了上去,若是能安只尾巴,恐怕已经摇来摇去了。
“娘,您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我已经吩咐了寺中的沙弥,准备好了斋菜热水,您好洗洗脸,吃口热汤热水。”
程彰目瞪口呆看着摇身一变就体贴懂事的儿子——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他这么懂事一回。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阴□□:“你老子我也走了半天的路,一大早就从行宫过来了,一路上翻山越岭,冷的够呛。”
谢弦对这父子俩的暗战似毫无所觉,招招手:“阿羽过来。”
谢羽垂着脑袋,蹭到了谢弦面前,认错认的毫无压力:“娘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后续表现一定要好,不然之前演的就全砸锅了!
谢弦才被程彰当面认错,紧跟着闺女也垂头认错,虽然知道她多半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也还是决定不揭穿她了:“听说你离开程府之后,住到了周王府上?为娘只是想谢谢周王收留你。”
谢羽立刻精神了:“娘你谢他做什么啊?若不是我,周王早被下面人骗了。”又抱怨:“当初若不是周王,我跟穆原也不会到长安来啊。”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周王。
穆原赶紧凑过来表忠心:“对对对!干娘,这事儿都赖周王!要不是他揪着我不放,阿羽也不会跟着来长安了。”在谢弦严厉的眼神之下,心虚不已:“干……干娘,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谢弦似笑非笑:“对啊,不是故意要打劫的是吧?”
大冬天的,穆原后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有些事情,他是想瞒着的,没想到却被谢弦给摸了个底透。
谢弦淡淡道:“你爹将你托付给了我,我本来应该好生教导你的,只是这些年实在忙,想着寨子里又全是你爹的旧部,想来应该很疼你,这才将你留在了寨中,没想到你准备继承你爹的衣钵,我已经让你三叔回寨子里去了,等你跟穆小六回去之后,他必定会好生教导你成材的。”
穆原只觉浑身的肉都在疼,恐怕在不久的将来他不是去向穆小六送饭送药,最大的可能是做一对难兄难弟,等着别人送饭送药。
程彰对穆原的情绪有几分复杂,做了他几个月的儿子,虽然一度令他头疼,但是当初却是真正为他的回家而高兴过的。
此刻听得他叫谢弦娘,不免要问及他的来历,谢弦无意讲自己当初平了穆家寨之事,只道:“一个故人的儿子,过世时托我照管长大。”
程彰瞬间从谢弦的轻描淡写里听出了不同寻常,暗思当初穆原就说过他亲娘过世很早,那谢弦的这个故人就耐人寻味了。
不过二人久未相见,这些年对彼此的生活都毫无所知,却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谢弦既说要见崔晋,自有程家的人去寻崔晋。
崔晋看完了谢羽的哭戏,便带着蒋祝躲开了,免得程家兄妹尴尬。
蒋祝还感叹:“没想到阿羽这么能哭。”
崔晋笑道:“她要哭的不卖力,到时候可就要挨揍了。回头吩咐沙弥往她房里多送些汤水,哭了那么久,是该补点水了。”
“王爷是真心关心阿羽姑娘?”
“你猜她听说是本王吩咐送的汤水,让她多喝点,你说她会不会恼羞成怒啊?”
蒋祝:“……”
人还是不能高兴的太早,崔晋去见谢弦的时候,还是满怀了希望的。他从小就知道,蒋皇后跟谢弦是闺中蜜友,二人从小玩大,若非谢弦后来不得不回北海郡,又是征战多年,恐怕他也有机会亲自见一见谢弦。
谢弦当年怀着谢羽,还向蒋皇后写信:“……已诊出再次有孕,竟怕见断肢残骸,恐无征战之血勇,拟谋退路……”
那是崔晋所知的谢弦最后一次向蒋皇后写信,彼时蒋皇后病中体弱,又加之朝中有人主张让皇长子为质,她心力交瘁,不及回信。不久之后,崔晋出使楚国之事已成定局。他在去楚国的路上收到蒋皇后传的消息,谢弦已经离开了幽州战场,她原来还想让谢弦对儿子有所庇佑,如今看来愿望只能成空。
后来在无崖山,当潘良第一次见到穆原身上的玉佩,确认那是程彰之物,崔晋立刻便想到了谢弦当年离开幽州之时,正怀有身孕。而穆原的年纪又恰恰吻合,这才有了带着穆原去要挟程彰之举。
他去见谢弦的时候,让蒋祝候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向着谢弦弯腰行礼:“阿晋见过姨母!”
眼前的中年妇人,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虽与谢羽眉眼有几分相似,但那种历经岁月磨砺的沉稳从容,不动声色,早已浸融到了眼梢眼角,举手投足。
“周王不必客气,老妇当不起这称呼。”她既不曾站起来迎客,目光之中也并无一丝亲近之意:“周王殿下请坐。”
崔晋心中一凉,到底还是挤出一抹伤感的笑意:“当初母后再三嘱咐,她与谢大将军情同姐妹,让我有朝一日见到大将军,务必以姨母相待。这么看来,倒是我莽撞了。”
谢弦目光凝注在崔晋面上,神色间似乎带着追忆,不过是片刻的失神,便又恢复如初:“你若不姓崔,我倒真当得起这声姨母。”她直截了当道:“今日请了周王过来,一则是感谢周王对小女的照顾,让她不致流落长安街头,衣食无继。二则是请求周王,与小女保持距离。我家丫头是个不懂事的,不知规矩不懂进退,又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王多多海涵。老妇在此向周王赔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