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上)
西伯利亚存在一种说法,每个人在离开世界时其生平会被浓缩成一分钟,从呱呱落地到垂垂老矣如影像般在脑海中回放。
那是人一生中最为温柔的一分钟。
第一声啼哭,母亲温暖的怀抱,父亲宽厚的肩膀,儿时爬过的那棵树,没过你小腿的溪流,春天的蚕豆夏天的冰淇淋,第一次爱上的男孩女孩,一幕幕一桩桩宛如树木的纹理。
那是温柔的一分钟,也是神奇的一分钟——
你见到尚年轻时的双亲,你把一生挚爱拥入怀里,你看到了向往但却未曾到过的远方,你长出了翅膀翱翔于蓝天上,你躺在一望无际的花海里唱起那首喜欢的歌。
残疾多年的老者从轮椅站起,健步如飞;被送上断头台的囚犯从受害者那获得了谅解;和心灵创伤做长期斗争的患者挣脱了桎梏,回到了儿时,走在回家的路上。
生命尽头,所有所有终将得偿所愿。
你面带微笑,与世长辞。
羽淮安相信,这世界存在着那温柔神奇的一分钟。
“羽,你外公来接我了。”这是外婆留给羽淮安最后的一句话。
至今,羽淮安还记得外婆说那句话时的语气,甜蜜得像是小女孩终于吃到了盼望已久的巧克力蛋糕。
年幼的他,一双眼睛在外婆周围找寻素未谋面外公的身影,但他什么也没找到,再去看外婆时,外婆已经闭上了双眼。
闭着双眼的外婆,嘴角挂着笑。
那笑,和外婆年轻在蔚蓝海岸线留影时一模一样。
那张照片是外公给外婆拍的,外婆说那天是她和外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外婆说,外公有双深邃眼眸,每个凝视都会让她沉溺其中。
在那束凝视之下,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笑得如初初见他时。
西西里的女孩热情坦荡,为爱奋不顾身。
低头,亲吻了外婆的手掌心。
年幼的他,坚信外公那天来过,如那时在蔚蓝海岸线,深情凝望着外婆,而外婆穿回了外公送她的那件波点裙,款款走到外公面前,把手交给了外公。
至此。
两人完成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
二零一九年,六月末,菲律宾,克里蒂斯安妮亚村。
看着从挂满了紫藤花的老树后缓缓走出的女孩,羽淮安相信,在他和世界告别时的那一分钟里,将邂逅此时此刻的沈珠圆。
此时此刻的沈珠圆有点儿糟。
因走得匆忙,头发没来得及收拾,胡乱用发圈束起,穿着志愿者夹克系着他从厨娘那弄来的大花裙子,大花裙摆下是褐色的马丁靴。
马丁靴是他的。
马丁靴是他的,但那件夹克却不是他的。
有那么一瞬间,羽淮安很想冲到沈珠圆面前,把套在她身上那件标有“吴凯瑞”字样的夹克扯下来丢在地上,再把沈珠圆数落一番。
比如——
在听到陌生男子“这鬼地方遍布蚊虫,我建议你多加件外套,我刚好有一件,我很乐意把它送给你这样的小美人。”时,不是心怀感激去接受,而是要提高警惕性,这是最基本的防范意识。
吴凯瑞和羽淮安同处一处营区,擅长和异性搭讪,是出了名的情场高手。
光用脚指头羽淮安就能想象到,在吴凯瑞把夹克给到沈珠圆手上时都说了些什么。
面对具备高超搭讪技术异性的好意,沈珠圆傻姑娘属性势必一览无遗。
想到沈珠圆在吴凯瑞面前脸红红模样,羽淮安有飚垃圾话的冲动。
即将出口“问候”语却在目触到从大片淡紫色中展露出的整张面容时止住。
之后,羽淮安的眼睛再也没能从那张脸移开。
就在昨晚,他的双手就捧过那张脸。
那张脸就在他的手掌心里。
室内光线很柔和。
比那光线更柔和的是,那处于他手掌心里头的眉眼口鼻。
婴儿般的肌肤,小巧的鼻尖,水盈盈的大眼清澈明亮,微微撅起的双唇宛如玫瑰花瓣,柔柔粉粉的。
这是他十六岁那年,慌慌张张闯入,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嘴里一个劲儿说着无厘头话语的女孩吗?
去年让他在沙漠手拿空啤酒瓶对着星空狂喊的女孩原来长得是这副模样。
沈珠圆那个傻妞一定不会晓得,就在昨晚,他因为她的到来而匍匐于地上。
那之前,对于情感,羽淮安是消极的。
与其说消极倒不如说是不屑不相信。
得了吧,海誓山盟、此情不渝是诱惑消费者掏腰包美轮美奂的广告。
离开曼谷后,偶尔羽淮安会想,或许未来某天,三十岁的沈珠圆站在他面前,他不一定能一下子认出她,甚至于,他有极大可能不知道和他擦肩而过的是沈珠圆。
五十岁,提起沈珠圆,他能记住地也就是:那是给我写过一百四十六封情书的女孩,那女孩笑起来很甜,那女孩喜欢吃冰镇西瓜。
七十岁,心血来潮,和一屋子的人谈及“我想我是喜欢过她。”
但,沈珠圆来了。
昨晚,当把她的脸捧在手掌心时,羽淮安知道,就是沈珠圆变成了皱巴巴的老太太,他能第一眼把她认出来,和容貌无关和身材无关和头发长短密度无关,如果她从他身边走过,他一定会停下脚步。
停下了脚步,去凝视她。
就那样,他心怀虔诚,葡萄于地。
有个女孩住进了他心里。
那是何种感觉呢?
暗夜里,有人陪伴你进入梦乡,清晨,你们一起看太阳升起,你想对着天空发呆一整天都没关系,那人会陪伴着你,一些毫无道理的傻话只要你想说,那人就会细细倾听,那人无处不在,于幽深小巷,于茫茫人海,于繁华都市,于田野乡村。
外婆说,那是心里住进了一个人的感觉,它脱离了时间和空间。
“羽,我多希望你知道。”
“外婆,我知道了。”心里默念着。
于蓝天下,于树影间,于繁花当中,羽淮安看着那张脸。
羽淮安很清楚,那正在胸腔不停沸腾着的是什么。
两人隔着十步左右距离。
她站在紫藤花间,他一只手还搭在摩托车车扶手处。
他是如此迫不及待想去触摸她,确认她,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唇,恨不得把她嵌入自己骨血。
但,他的脚步一动也不动。
他没有走近她,她也丝毫没向他靠近的意思。
不仅没靠近他的意思,她的肢体语言也呈现出怪责。
怪责他不该出现在这。
见鬼。
沈珠圆这个傻妞一定不知道,他今天一大早就往食堂里跑。
一直以来,营地一个月就有二十九天处于食物短缺状况,尤其是早餐,要是晚十几分去就只能领到面包矿泉水。
整个荔湾街都知道,圆圆最受不了饿,圆圆一饿肚子就会拉长脸。
昨晚临睡前羽淮安就定好了闹钟。
今早,闹钟一响,平常十分钟洗刷时间被裁掉一半,卫生间也没来得及收拾就往门外冲。
他第一个出现在食堂里。
平日第一个出现在食堂里的通常是巴基斯坦人,那位可是个大胃王。
他比巴基斯坦人还早到了二十七分钟。
谢天谢地,食物很充足,厨娘还做了绿豆糕。
从前苏西姨妈做的绿豆糕圆圆总是吃得津津有味的,在羽淮安把绿豆糕放进碟子时,厨娘问他怎么这么早。
呃……
假装没听到。
厨娘又问他“羽,你一定特别喜欢绿豆糕。”
再继续装作没听到就不礼貌了,况且,他拿走了三分之一分量的绿豆糕,这是不怎么光彩的行为。
于是,含含糊糊回了句“是我朋友,我朋友喜欢吃绿豆糕。”
“朋友还是女朋友?”
那瞬,羽淮安感觉到自己舌头变得不好使起来,索性,再次假装没听到。
拿着装满食物的饭盒,羽淮安走在回宿舍路上,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地一直在回想厨娘的那个问题。
朋友还是女朋友?
他停下了脚步。
“朋友还是女朋友?”在他停下脚步那时间,像极了年少时期出于好奇尝到的那口清酒,后劲很大。
在遍布花香和鸟语的晨间小路。
沈珠圆,女朋友变成了一道甜蜜的公式。
加快脚步。
站在那扇门前,羽淮安深呼出了一口气,伸手。
手即将叩上门板最后一秒,又缩了回来。
见鬼,他在紧张些什么?
是啊,他都在紧张些怎么?
和往常一样不就得了,为什么要在心里反复推演见到沈珠圆时是先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还是“沈珠圆,你饿不饿?看我都给你带了什么?”
以及!
问时语气是否和寻常时候若无其事,还是表现得如不久前面对女友忽然前来探营的德国男孩一样。
如果表现得和德国男孩那般,那么,问题就来了。
当时他虽然没和营地其他人一起嘲笑德国男孩在女友面前所表现出的傻气行为,但他打从心底认同那些人把德国男孩形容为一只“求偶期的灌猪”。
那天,众目睽睽下,德国男孩一把抱起女友冲着大伙儿一个劲喊“这是我的汉娜”,那会儿,两人差点跌到水沟去,德国男孩还说,如果他是超人的话,他势必会带着他的汉娜上天入地。
难不成,他也要当一只求偶期灌猪。
但——
不能否认地是,那叫汉娜的姑娘十分享受男友肩扛式的欢迎,听到男友说如果他是超人就带她上天入地,汉娜更是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
比起含蓄的表达方式,或许女孩们更喜欢男友发出的强烈求偶讯息吧?
沈珠圆的年纪和汉娜差不多,沈珠圆遇到快活事也常常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
嗯,就那样吧。
伸手,敲门。
然而,在羽淮安推开那扇门时,房间空空如夜。
床上被单叠得整整齐齐,桌上两个水杯摆得方方正正的,窗帘座椅规规矩矩,咋看,就仿佛昨晚这个房间压根没有住过人。
可,昨晚这个房间来了个叫沈珠圆的女孩。
就在这个房间里,他把那女孩的脸捧在自己手掌心里,那般小心翼翼,就生怕力道大了,她就会化成云烟,到那时,他到哪里去找她。
羽淮安冲出了房间。
或许沈珠圆去找吃的了?或许是沈珠圆去运动了?或许是沈珠圆一个人呆在房间太无聊出去透风?怀揣着那些猜想羽淮安奔跑于营地园区每个角落。
最后,羽淮安从营地负责人那听到:她走了,早就走了,天一亮透就走了。
天亮透就走了?
也就是说,在他前往食堂给沈珠圆弄吃的时,沈珠圆就头也不回离开了。
是的,营地负责人说沈珠圆走出营地时是一副宛如后面有人会追上来把扯她回去的样子,低着头,脚步飞快,一次也没回头。
通常,营地负责人是最早起床的,但今早,有人比他早起,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附近村民,但走近一看,却是昨晚来找羽的女孩。
出于安全考量,他拦下了女孩。
但是!
听听,沈珠圆都说了什么。
沈珠圆和营地负责人说了“您不要误会,我和羽只是普通朋友。不对,朋友只是我单方面的认知,有可能我在他眼里只是邻居。”
普通朋友?只是邻居关系?
见鬼,见鬼了。
谁会和普通朋友接吻?还吻了两次。
第一次没什么经验,那个吻比较局促,但第二次,那具瘫倒在自己怀里颤抖不已,一副快要站不稳的身体难道来自于他的错觉?
只是邻居关系更扯!
他才不会把自己衬衫给了邻居关系的女孩,不仅给了衬衫,他还让出房间,还傻乎乎地等在门外,直到房里熄了火才蹑手蹑脚离开。
沈珠圆还说了“我在志愿者网站看到羽的名字,知道他在这里,我的营地也附近,我和他有几年没见面了,昨天我刚好有半天假,来看羽是临时起意。”
听到这句,羽淮安在心里咒骂起了沈珠圆那句口头禅“该死的!”
来看羽只是临时起意?
那么,昨晚她的那些碎碎念,向学姐借了漂亮的连衣裙,去镇上烫了头发是假的不成?
宋金可是说过,圆圆不擅长说谎,圆圆说过最成功的谎言是“已经不喜欢羽淮安了。”
她说从学姐那借来的漂亮连衣裙因下坡路段跑得快跌到泥坑里弄脏了时,语气可沮丧了,天知道那个瞬间他听得一颗心处于揪紧状态,怀揣着“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又该拿这样的傻姑娘怎么办?”蜜意柔情。
天知道,那时间,他花了多少的力气才能遏制住把她拥入怀里的念头。
两人已经好几年没见面,如果这样贸然去拥抱,会不会吓坏她?他更不想,那个傻姑娘误以为,她的奔赴充其量只是短时间给他带去了冲击,是荷尔蒙导致的一时间冲动。
提及做完头发出美容店时,她双颊现出了一丝丝红绯。
看着她红红的脸颊,羽淮安想象那刻的沈珠圆该有多甜蜜,那头直直垂在背上的黑发得惹来多少异性的目光。
最后,生怕营地负责人不放人,沈珠圆还说了——
“羽喜欢的女孩是我的朋友,她的名字叫涟漪。”
就是那句话让羽淮安掉头就走,沿着沈珠圆来时的路,就那样走着走着,眼睛无意识在周遭找寻着。
在找寻着什么?
说不清。
忽的,那个念头就跳到他脑海中,如果沈珠圆忽然出现,他一定和她说明白,说沈珠圆,早就不是了,说沈珠圆,从你离开以后,一个个繁星闪烁的夜晚,在我脑海里出现地都是那张笑起来很甜的面孔。
他只认识一个笑起来很甜的女孩。
就这样,羽淮安看到那辆停在营地门口的邮件车。
邮递员正在点收邮件,车钥匙没有拔。
无一秒耽搁,在邮递一脸惊诧下,羽淮安骑走了邮件车。
和他较有交情的成员在他身后大喊“羽,你骑走人家的车做什么?”
想也没想,回答——
“我去把那傻妞抓回来。”
是的,他要去把沈珠圆那个傻妞抓回来,至少,不能让她心怀着“羽淮安喜欢的是我朋友。”念头离开。
见鬼。
沈珠圆是个傻妞可一点没冤枉她。
都接吻了,怎么还就一个劲儿认定他喜欢地是别的女孩。
是的,接吻,是男人和女人那种程度的接吻。
拨开遮挡在她脸颊处的头发,轻轻托起她的下颚,低下头,把她柔软的唇瓣纳入自己双唇之间,时而小心翼翼呵护,时而恨不得折骨入喉,那搁在她后腰处的手跟随两人细碎的脚步移动,直至她整个身体贴在木屋墙上,才去握住她紧紧揪着他外套下摆的手,指引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再去捧住她的脸颊,再一次撬开她牙齿,抓住,捕获,直到……彼此变为两尾濒临的鱼。
她头搁在他肩上喘息着,陷于他怀里的那具躯体柔软得让他一度怀疑是水,是云,亦是火,是烈焰,是年少时期偶尔会进入他梦里那看不清面容的女人,于他耳畔喃喃私语,让他在口干舌燥中猛地醒来。
爱意(下)
出克里蒂斯安妮亚村的路只有一条。
一路上,羽淮安问出村采购回来的商人,问完成晨间劳作村民,见过一个年轻女孩吗?那女孩黑发,黄皮肤。
商人回答他见过,不久前他和那女孩擦肩而过;村民告诉他,要是加大马力他爬完坡应该就能见到女孩,那位还让他快点,因为那女孩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机车已经有些年头了,上坡路段对速度有要求就需换挡加大马力,伴随他把挂挡提到最高,马达声震耳欲聋,让林里的飞鸟纷纷飞离枝头。
终于,他爬完整个陡坡。
整个下坡路段一览无遗,羽淮安没在下坡路看到沈珠圆。
坡下没有沈珠圆的身影,坡上也没有,更没出现那位村民信誓旦旦的“你上完这段坡路,在坡上就会看到那女孩。”
按照那位推测,沈珠圆应该在坡上。
本应该出现在这的沈含住圆去了哪里?会去哪里?
豆大的汗从额头滴落于他搭在机车把手的手背上。
第一声“沈珠圆”带着颤音响于林中,第二声“沈珠圆”宛如钝物,第三个“沈珠圆”骤然变得尖锐。
“沈珠圆!”
机车重重摔在地上。
然后,羽淮安听到了一些的声响。
循着那波声响……
眼睛死死盯着那缓缓从结满紫藤花老树后走出的身影。
她也在看着他。
不辞而别让她在看他时,没有寻常时的坦荡磊落,但肢体语言却在表达着——
羽淮安,我可没让你来追我,你大可不必那样看着我。
冲沈珠圆此时此刻的肢体表达,羽淮安很是怀疑接下来他会从沈珠圆口中听到一些圆圆式的话语。
圆圆有些众所周知的毛病。
比如,妈妈让她去集市买点调料,调料是买了但拿回家的却是甘蔗水,甘蔗水已经被喝掉三分之二,妈妈问让你买的蚝油呢?圆圆撒腿跑,边跑边喊“妈妈,我把调料忘在甘蔗水铺了,我马上去把蚝油找回来,妈妈你先别急着骂我,要是找不到蚝油你再骂我。”来串门的邻居马上附和“圆圆又不是故意的,等圆圆找不回蚝油你再骂她也不迟。”话音落尽,爸爸从楼上阳台探出了头,说“就是圆圆找不回蚝油也别骂她,毕竟,她也清楚把妈妈的蚝油落在甘蔗铺里是需要接受挨骂的事情,你看,我们圆圆多诚实,同样是考试成绩倒数阵营,宋金总是把成绩单丢到垃圾桶去谎称考得不错,我们圆圆可不那样,我们圆圆每次都会把成绩单带回家。”
嗯,我很努力但就是天赋不够,但我从来不回避自身天赋不够的事实,所以,我没什么可抱歉的。
以上是沈珠圆逻辑。
果然——
“羽淮安,你不需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沈珠圆说,顿了顿,补上了句,“本来,我是想和你打声招呼的,可,有可能你那个时候还在睡觉,所以……所以,我就想着等回到营地再给你打通电话。还有……还有,我也通过你们营地负责人表达了感谢,也……拜托了他,代替我和你说再见。”
显然,沈珠圆也意识到她那番话说服力不够,扭扭捏捏从包里拿出了把水果刀,呐呐说,水果刀是从你房间拿走的。
水果刀是她打算用来防身的。
解释完,沈珠圆还添上了句“羽淮安,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
真是见鬼!
要知道附近一带的村民常年从事体力劳动,当真沈珠圆亮出那把水果刀,那些人想必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
那把水果刀连一只猴子都对付不了。
见他还是无任何反应,甚至一张脸脸色比之前更糟,沈珠圆抿了抿嘴,看了他一眼,单只脚踩在泥土公路路面上。
沈珠圆的双脚踏在了路面上;羽淮安狠狠把头盔砸在地上。
头盔掉落在地上的声响让蹲在树上想凑个热闹的猴子撒腿就跑。
撒腿跑的何止是猴子,撒腿跑地还有不告而别的沈珠圆。
真是该死。
沈珠圆还真想跑,是头也不回恨不得和他从此以后不再相见的架势。
休想。
沈珠圆休想!
也就眨眼功夫,羽淮安就挡在沈珠圆面前,路面不宽,他打开双臂,就把沈珠圆结结实实给堵住。
沈珠圆企图做出一些尝试。
她身体往左,他就跟着往左;往右,他就跟着往右。
几番下来,徒劳无果,她冲他喊:“羽淮安,你真幼稚。”
知道。
羽淮安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幼稚,但如果沈珠圆继续持和他划清界限态度,他也不清楚自己还会做出多少幼稚事来。
狠狠瞪了他一眼,沈珠圆弯下腰来,打算从他手臂下穿过。
想都别想。
羽淮安横起腿,成功阻挡住了沈珠圆去路。
林间回响着沈珠圆愤怒的声音。
眼前,正质问他的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双颊气鼓鼓的,说这条路是公用的,他凭什么?
“快让开!”她顿着脚,手紧揪着包,一副他再不让开就休怪她拿包砸他的样子。
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看着。
看她瞪他时圆圆的眼睛,看她因为生气红红的脸颊,看她没有经过修饰但却越看越顺眼的眉。
看她总是被宋金形容为可以在上面晾衣服的额头。
其实,沈珠圆额头压根就不大,不大也不亮,配上不怎么秀气的眉和圆溜溜的大眼,刚刚好。
为什么总拿沈珠圆的额头开刷无非是贫嘴惯了的男孩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特有的相处方式。
但沈珠圆那个傻妞真信。
对于容貌没什么概念的傻妞还真信了,她的额头比别的女孩大,比别的女孩亮。
于是呢。
在他视线之下,傻女孩脸上气呼呼的表情多了几许不自在。
羽淮安在心里开始倒数——
三、二、一!
如预想般,沈珠圆抬起了手,把被风吹到侧边位置的刘海拨到额头上。
羽淮安扬起了嘴角。
那声“还真可爱”至他嘴角处溢出,没有多大声,但足以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近在眼前的面容微微滞了滞,一双眼瞪得更圆,片刻,似下定了决心,抬起手,包狠狠砸在他身上。
和包一并地还有她气呼呼的声音:“羽淮安,你以为我就这么好欺负吗?你以为我随便逗逗就变成没半点脾气的小猫儿小狗儿吗?别忘了,我带了把水果刀出门。”
他问她,如果他不让开她是不是要拿水果刀给他几下子。
“别以为我不敢。”她嚷嚷着。
圆圆是个诚实的孩子,圆圆哪哪都好,但圆圆偶尔也会吹吹牛,针对对象是荔湾街的孩子们。
关于喜欢对孩子们吹牛这个毛病,沈珠圆说了,如何一个人什么毛病都没有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沈珠圆,那我就给你一分钟。”他和她说。
“给我一分钟做什么?”
“用那把水果刀给我几下子。”
这话直接让她当即愣住了,片刻,呐呐说我是来这里履行志愿服务的,我可……我可不想惹上刑事类的麻烦。
“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惹上任何麻烦。”
她呆呆看着他。
他提醒她一分钟已经过去了半分钟。
她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光是用眼睛瞅着他。
“沈珠圆,一分钟过去你要是没拿水果刀给我几下,就轮到我做出点什么。”
“你……你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啊?
视线从她脸上往下移,至她腰肢停顿了下来,轻轻说出:“抱你。”
就像昨晚那样,追在她身后,她回过头来问他,追她要做什么,想也没想,手穿过她的腰线,把她捞到自己怀中。
沈珠圆这个傻妞一定不晓得,她有让人想入非非的纤细腰肢。
似乎,她在怀疑是耳朵出了问题,于是,羽淮安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沈珠圆,我要抱你。”
还有——
“沈珠圆,一分钟过去了。”
沈珠圆给予的反应是后撤了一大步,冲他大喊:“休想,羽淮安,你休想。”
乱喊一通后,她才意识到问题还解决,就摆出要和他讲道理的架势,说这没理由啊,说我没理由在这受你的气啊。
他提醒她,他可是给过她机会的,是她自己不乐意。
“该死的!”包再次重重砸在他身上,“羽淮安,为什么要干这样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傻姑娘,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沈珠圆,我要抱你。”是可以随随便便说出口的吗?
看着她的脸,就那样静静看着。
如视线也有深和浅,那么此时此刻,他势必已嵌入她灵魂深处。
于他的视线之下,她缓缓放下拽着包高高举起的手,低低说:“我只是顺路来看你的,见完了你,我自然得离开了,我承认,没和你打招呼就离开很不够朋友,但你刚才也捉弄了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扯平了?”
她侧过脸去。
“刚刚你说,没和我打招呼是不够朋友的行为,沈珠圆,在你的认知中,我和你只是朋友关系?”这话羽淮安是带着情绪说出的。
羽淮安得承认,在沈珠圆把两人形容为朋友关系时,他很想做点什么,比如,就像昨晚那样,重重吻住她的唇,以这个方式告知她,朋友之间可以搂抱可以接吻的吗?
然而。
她给予他的回应是:“别闹,羽淮安,你闹够了没有。”
深呼出了口气,羽淮安往前跨了一步,手一伸,把沈珠圆捞到自己怀里,让她整个身体置身于他的怀里。
她在他怀里挣扎着,他任凭着她。
逐渐,逐渐,企图推开他的手力道变小了。
该是累了吧?
一大早起床什么也没吃,也走了不短的路,更要命地是这个陡坡,他骑机车都吃力,更何况用脚攀爬,费了九牛二虎,还遇上了拦住她去路莫名其妙的羽淮安。
柔声唤着她名字,柔声告诉她,他没闹,告诉她,今天一大早他去了食堂给她拿吃的。
“我拿了你喜欢的绿豆糕,拿走了三分之一分量,在拿的过程我还思考了要是被厨娘发现,让我把多拿走的放回去,我要怎么办?是回答厨娘说我光顾着想别的事情,结果不小心那多了;还是假装没听到,又或者索性告诉厨娘,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沈珠圆那丫头太能吃了。”
那番话过后,她的挣扎变得有一下没一下。
“沈珠圆,你现在还认为我追上来是单纯为了逗你吗?”
她没有回应。
“不是逗你,不是胡闹,也不是因为你不告而别气不过。”
短暂沉默过后。
“那你是为什么?”她低低问出。
此时,她在他怀里安静得很,手指轻轻捏着他的衬衫衣领,而他,因为她的安静,因为她那轻轻捏着他衣领的手,一颗心绕指柔。
触摸着她肩上的头发。
“沈珠圆,早就不是了,从你去了伦敦之后,就不是了,不是那个只是以邻居身份存在的……”
打断他话的那声“羽淮安”又急又冲,几乎是同一时间,她推开了他。
推开他,她背转过身去。
片刻。
“羽淮安,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回到营地去,我和萨奇先生保证今天中午前会回到营地,”顿了顿,“萨奇先生是我们营地负责人,那是个好人,我不想辜负他的信任,如果……如果我继续耽搁下去,我肯定没法在中午赶回营地。”
搁下句“羽淮安,再见。”沈珠圆埋着头,绕开他,往出克里蒂斯安妮亚村的方向。
那句“羽淮安,再见。”沈珠圆说得倒是很轻巧,但他压根不想和她说再见。
可。
此情此景,羽淮安想不出该怎么去表达他不想和沈珠圆说再见,唯有冲着她的背影,喊出“沈珠圆。”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他叫出了第二声“沈珠圆。”
她回过了头来。
好像,一切又是羽淮安的错。
谁说不是呢?
羽淮安,谁让你叫我了,都写在她脸上来着,表情委屈得很。
好吧,好吧。
是他的错,他就不该叫她。
不叫她,那走向她呢?
腿是他的,他想走往哪里,走向谁,沈珠圆该怪不了他,是吧?
但是呢。
在沈珠圆眼里,依然不对,他就不该走向她。
“站住!”她冲他喊,“羽淮安,你给我站住。”
这次,他没听她的,在她警告眼神下,他一步步走向她。
眼看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脸——
“羽淮安,我……我现在的样子很糟糕,不对,我现在简直是糟糕透了。”她说着。
她在那,楚楚可怜的模样。
模样楚楚可怜的,话也说得是楚楚可怜的。
那瞬,很神奇地,羽淮安懂了沈珠圆。
嗯,的确,沈珠圆现在的样子很糟糕,在这样糟糕的时刻听到来自心底里暗恋了四年的男孩的告白,缺乏浪漫。
四年可不短。
从十六岁到二十岁。
沈珠圆在继续说着话,说她答应了萨奇先生中午回营地,所以,她得走了,她一本正经说着类似以后有机会再见的话。
不,不不,他压根不相信以后再见的鬼话。
急急拽住她的手,不给她任何机会,那句“沈珠圆,你穿走了我的马丁靴。”听上去很是蛮不讲理。
没错,沈珠圆,你穿走了马丁靴,你在没有征求我任何意见下穿走了我的马丁靴,我有充分理由要回我的马丁靴,接下去,你要赤脚走着回去吗?路还很远来着,要不,你和我回营地去。
哈!
多蹩脚的理由。
在沈珠圆不可置信的视线下,羽淮安硬着头皮补上句“我只有一双马丁靴,我在这还得待上二十天,这二十天你要我穿什么去做志愿服务,你是知道的,这边的路有多难走。”
“所以!”沈珠圆一张脸迅速气鼓鼓的,“你追上来是要和我讨回你的马丁靴?”
又一次,羽淮安采取了沉默就是肯定答案态度,虽然他追上来不是为了讨回他的马丁靴的。
羽淮安心里打定主意,等把沈珠圆带回营地再做解释。
今天,他是非得把沈珠圆带回营地不可。
按沈珠圆的性格,没准她会当场脱下马丁鞋,赤脚走回她的营地。
那么……
“不止马丁靴,还有那件花裙子。”羽淮安指着沈珠圆身上沾满泥土的花裙子,“沈珠圆,我就和你坦白好了,其实,那件花裙子不是我借来的,而是偷来的,从厨娘那偷来的,厨娘是个小气且性格泼辣的人,如果我今天没在日落之前把裙子放回原位,她势必会把整个营地搅得鸡犬不留,沈珠圆,今早,营地负责人和我说了,你穿走的裙子看起来有点眼熟。”
就这样,羽淮安如愿以偿让沈珠圆坐在他机车后座上,如愿以偿让沈珠圆的双手牢牢环住他的腰,在轰隆隆的马达声中,机车朝着他的营地。
在轰隆隆的马达声中——
“沈珠圆,厨娘的手艺很棒,我保证,她做的绿豆糕比苏西姨妈做的味道还要好。”
“羽淮安,你以为我是随便拿几颗糖果就可以打发的小孩吗?”
“沈珠圆,绿豆糕真的很好吃。”
“绿豆糕好不好吃和我没关系,我是去还裙子的,不是去吃绿豆糕的。”
“沈珠圆,克里蒂斯安妮亚村最着名的是油炸香蕉丸子,过几天我带你去尝尝。”
“羽淮安,要不要我再和你说一次,我是回来还给人家裙子的,还完裙子我就离开,我发誓。”
就像沈珠圆说的,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她知道带把水果刀在身上可以起到防身作用,她也知道,他追上来不是为了要回马丁靴和厨娘的裙子。
沈珠圆更是打从心里清楚,他追上来的真正原因。
为什么答应和他回去?
“你就当我看不惯每次考试成绩全校第一的优等生某天站在台上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告诉了她。
克里蒂斯安妮亚村的傍晚,红红的晚霞倒映在河面上,也印在了她脸颊上。
比脸颊更为娇艳地是她的双唇。
那刚刚被他吻过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