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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开了酒席,所有人痛快喝酒,抓起手头的锣鼓当当当乱敲,会唱的不会唱的扯开了嗓子乱嚎。燕青本来说给新人吹奏一曲《凤求凰》,低头一看洞箫没了;找了半天才发现,被邹渊邹润叔侄俩拿去开盘放赌,赌那箫到底有没有被李师师摸过,筹码已经开到十五贯了。

燕青无奈宣布:“是我在幽州的民居里捡的。”

一阵哈哈大笑。张顺一蹦三尺高:“我赢了我赢了!快拿钱来!”

喧喧嚷嚷的声音几乎要把房顶掀翻了——阴云压顶的孤城里难道有一抹彩色,大家都是趁着这当口及时行乐,新郎新娘反倒被放在了第二位。

倒是不忘一一过来敬一杯:“武松大哥请!嫂子请!今儿俺们托你们福,好好儿的乐了半日,往后记得半辈子!”

只有鲁智深有些犯迷瞪:“这酒怎的有些淡呢!洒家昨天偷喝了半坛,还不是这个味儿呢!”

明教诸人不饮酒,本来武松吩咐待茶,但潘小园觉得不能这么随便,督促伙夫们搜寻原料,烧了各式饮料——姜蜜水、甘豆汤、梅花膏、皂儿水,不少都是东京“茶汤王”的独家手艺——直喝得诸位江南朋友眉开眼笑:“原来北方也有这等好东西个!”

烧饮料的小伙子憨憨一笑:“就这么点儿库存,大家省着些个。”

潘小园盈盈微笑,敬了一杯又一杯。好在美酒稀缺,说是敬一杯,其实也不过就是抿一小口,一杯酒能用十来次,粗略看来也勉强算是“千杯不醉”。

不提什么梁山,不提什么义气——卢俊义被这些东西坑得不轻——只提他的所作所为、大仁大义。那些盛情迎接他们的百姓们,感激之声言犹在耳,鞭炮的气味尚似未散。

卢俊义听得受用,微微笑一笑,不再看她了。

再斟一盏,想了想,还是不计前嫌地给燕青敬了一回。燕青脸皮也厚,毫不推辞的接了。

一抹嘴,长长的睫毛底下,轻轻朝她抛个调皮的眼神,低声说:“表姐想不想知道,方才那几个辫子说你什么?”

卸下伪装的燕青再也没有以前刻意做出来的那种卑微姿态,一举一动风情万种。潘小园生怕武松瞧见他这副德性,白他一眼,“不想知道。别跟我说。”

燕青一笑,喝了那碗酒。眼神中闪过一分忧郁。

梁山上的大哥们敬了一圈,可还没忘了岳飞。含笑一碗酒斟上,低声说:“兄弟,你辛苦啦。”

岳飞慌忙接过,却只是抿了一小口,又放下,说道:“多谢师姐。小弟不能多饮。”

满屋子酒气冲天划拳行令,就他一个异类。旁边当即有几个人嘲笑他:“娘们似的,没见你喝多少!小岳,行军打仗是苦活累活,可要学会饮酒啊!”

潘小园不会不心疼。这孩子之前跟着北伐军饥寒交迫,怕是就没吃过一天饱饭。然后又是孤身守幽州,差点把命搭在城里。这时候犒劳自己一下,也是他应得的奖赏不是?

也不灌他,笑着催一句:“你知道这酒多少钱一斤?再不喝,以后没机会啦。怕什么?”

她以己度人,觉得本着不浪费的精神,这下他怎么也得听话了吧。没想到岳飞仍是坚决推辞。

“多谢姐姐。小弟只是……怕酒后失言。”

潘小园始料不及。为了这个原因,不得纵情享乐?

再看他一身带补丁的素麻布衣,再回想起昨天,他一句不提自己受伤,直到她要生气了才勉强上了个药——小小年纪,对自己的苛刻压抑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在乌烟瘴气的大宋官军中稳稳立足。不靠溜须拍马,也不靠打点钻营,全凭完美的个人口碑和部下拥戴,小心谨慎,一步步往上升。

相比之下,韩世忠就差得远了。贪酒好色不说,口无遮拦得罪人不少。纵然军事能力强劲,也免不得被打压排挤。岁数比岳飞大上十几年,军衔品级却和他相差无几,而且看来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不知该不该规劝岳飞。想了想,还是任他去。勉励了几句,话音就被对角线上的刘光世、韩世忠他们打断了。

“诶嘿嘿,进来进来!娘的唤了这老半天,总算来啰!”

“喂,大家看!”

一阵香风飘过,堂里一百五六十大男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屏风后面的入口处了。

等众人吃饱喝足,才想起来下面还有节目:一阵香风飘过,堂里一百五六十大男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屏风后面的入口处了。

十几个含羞带怯的大小娘子鱼贯而入,听口音都是北方当地人氏,有的手中还携着笙箫琴瑟之类的乐器,整整齐齐,朝满屋的大男人深深行礼,一阵琳琅声响,环佩叮当。

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好汉”们当即懵了,互相看看。

刘光世笑道:“你们打仗辛苦,下官深表敬意。今日我出钱,请的是燕山府最好的馆阁班子,犒劳大伙儿。你们别拘束。”

说着拍一拍手,女郎们寻块空地,摆开阵势,丝竹之音响起,中间一个绿衣小娘子顿开喉音唱了起来。容颜如花如玉,声音如棉如丝。席间一群大男人齐声喝彩。

潘小园目瞪口呆。刘都督倒挺会享乐!这声音一出,粗糙破旧的府衙厅堂,俨然已有了三分白矾楼的风格。

细想一想,却也再正常不过。这不就是“劳军”么!看刘光世他们几个军官的神色,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军出征,若是长途跋涉、人数众多,一般会自带歌伎舞女,以慰乏累——宋军中多年流传下来的规矩。

至于这些“文艺工作者”是只负责唱歌跳舞,还是兼职些别的,就看各军长官通融与否、军纪如何了。

此时绿衣女郎婉转柔媚的一首短歌曲毕,盈盈水袖上前,几盏美酒,先敬刘光世,再敬韩世忠,挨个敬下去。一排军官都笑嘻嘻接了。

梁山、明教一干豪杰面面相觑。等到女郎们纷纷来敬酒的时候,除了以燕青为首的寥寥几个老江湖,还有林冲这种在军中混过的,剩下几十个糙汉,一个个蒙头蒙脑束手束脚不知所措,笑话百出。

其一是豆制品。百姓和兵士中不乏会卤水点豆腐的。在和平时期,豆腐只是被当做佐餐菜肴,煎炒酿炸,以致发展成“东坡豆腐”一类的美味。但作为军粮,她所要求的就只有“蛋白质”这三个字而已。

大豆煮熟发酵,加上盐卤和少量麻油,就是香喷喷的豆酱。质量好些的豆子用卤水点过,能做成硬邦邦的豆干。拿到炊事营区,大伙就循着香味围过来。鲁智深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潘小园捂着不让人拿,“这是给江南朋友们的。你们去吃肉去——鲁师父!城东屠宰铺说刚刚宰了条狗。”

眼看大和尚兴致勃勃的拖着禅杖跑走了,眼尖看到旁边两个人,连忙招呼:“诶,戴宗大哥,公孙道长,你俩也有份。”

“萧先生说了,新郎上高坐!”

“新郎高坐”是北方顶流行的一样婚俗,在中堂布置高榻,再搬椅子,请新郎高高上坐,媒人、女方家人反复请三次,才给请下来,表示新姑爷身份尊贵,以后就是一家之主了。

武松却不以为然:“搞什么特殊?还当是坐皇位呢?要是谁敢在梁山兄弟面前这样,看咱们不揍他!”

大家一怔,吵嚷声音小了些。他倒任性,以为这是摆摊卖艺呢?还带挑节目的?

只有鲁智深粗声附和:“就是!洒家也看不惯!欺负女人家呢吗这不是!”

萧让笑容凝在半道:“这个嘛,就是个礼节……”

“我说不要就不要!下一步!”

只好顺着他。萧让清清嗓子,不敢随便再说,脑子里过一圈,看还有什么步骤是武松大概会省略的。

笑声渐趋猥琐,就算压低声音,大伙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那把其他人赶出去不就成了!就这么一天!”

“嘿,赶出去住哪儿?武松大哥娶媳妇,让无辜兄弟睡草地?还不如……”

也有知道些内`幕信息的:“嘘,都别说,那洞房是武松大哥派俺去布置的,就在东城大佛寺底下的小营地里,清静少人……回头咱们大伙一块儿摸过去……”

萧让使劲咳嗽一声,制止了大伙的遐想。

“那个,参拜……拜家庙,拜舅姑,新人交拜……”

前两样是水中花镜中月,重点在第三样。

一阵哈哈大笑。张顺一蹦三尺高:“我赢了我赢了!快拿钱来!”

武松往里一看,新娘子躲到屏风后面去了,故意不露面。只有娇声俏语跟他打招呼:“二哥,除了岳兄弟,这房里的屏风啊字画啊也都值钱,打坏了要赔的。”

武松定定神,往里再看一眼,声音有些凝重。

“六娘别闹了,快些办完事便好。时迁兄弟来报,城下似乎有人来……”

潘小园一惊。怎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时候有人来,会是谁?

赶紧说:“岳兄弟你让开,我出去便是。那个……要是实在着急,改天再继续也可以……”

岳飞也有点懵然,不由自主闪开身子,问道:“是何人……”

武松不答话,大步抢进来,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个盛妆丽人,小心翼翼地朝上看他,等回话呢。

听他带着笑意问:“那铜钱,怎么回事?”

一把抄住腰,往肩上一扛,哈哈一笑:“你怎么就信了呢!”

她勃然大怒,在他肩膀上拳打脚踢:“武松,你等着……”

沿着长城极目远望,那连绵的枯山背后,是曾经分割胡汉的居庸关。那关上曾经雄兵百列,金甲耀日,兵戈如云;然而此刻,也不过是横七竖八的一地尸首狼藉。怒喝震天的战士们,最后的尊严,被野狗蝼蚁慢慢的啃噬殆尽。

调军、协调、摊派、文书造假、相互熟悉、建立信任……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飞速进行。

武松忙里偷闲,还有件事念念不忘,觑个空儿,跑到营地边缘的后勤帐子里,把正在咬着笔头儿算账的潘小园提溜出来。行军辛苦,没什么团聚的机会,两人的营帐隔得老远。

她不满:“我没算完呢!就差一点儿了!等下……”

抗议也没用。被他带到小桥流水僻静处,吹面不寒杨柳风。

听他带着笑意问:“那铜钱,怎么回事?”

她看出他眼中晶亮闪烁,知道瞒不过,嘻嘻笑道:“那是公孙道人的把戏。开始我没瞧出来,可后来在锦囊里发现了一纸说明书……”

两人都不闲,这一阵子除了商讨公事,少有独处的时刻。晚间各住各的男女营帐——主帅帐子里夜夜笙歌,成何体统,旁边的数万单身狗迟早要造反。不说别人,梁山扫黄大队长石秀大哥就肯定会非常的不高兴。他如今倒不敢对她真的有什么过分举动,但单凭一个白眼,足够让她哆嗦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她知他是腼腆害臊。这青天白日的,小巷子两头通透,没扇门隔着,难保没人突然闯进来。

低头一笑,捉住他一只粗糙的手,袖口轻轻往上一推。前几个月在忠义堂戴着镣铐一场大战,手腕伤得不成样子,尽管恢复速度惊人,此时也免不得留下些许斑驳,麦色的肌肤上,交错着浅红色的印子。

问他:“还疼吗?”

摇摇头。

她飞快在那印子上吻了一吻,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今晚老时间?”

跟自己男人约个会,也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谁让如今这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呢。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脸上一热,往上一瞧,见他眼中仍是风平浪静的,盯着那些被她吻过的伤疤,无意识点点头,似乎没理解她这个暗示。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再加一句解释,听他语气一本正经来一句:“穿那件红的。”

她耳朵根子一热,轻轻白他一眼,把他的手丢回去。看在他大方答应帮忙的份上,羞涩应允。

“我有三件红的。你说哪件?”

武松一愣,“……不就一件吗?”

“三件。不会瞧不出区别吧?到底要哪个?”

比力气她不是对手,比脸皮,她什么时候输过?

看他被说中弱点,脸上红云飘起,为难之极。方才还是雄姿英发的带头大哥,这时候成了答不出题的小学生。

谁知他也狡猾,眼珠子一转,认真答道:“就你最早置办的那件。”

她无言以对,忍笑笑不出,高抬贵手饶他了:“好好,听你的。”

但还是要澄清一句:“不过……今儿不能陪你干别的,只能聊天。”

嘻嘻一笑,转身跑走。

一出巷子口儿,见到自己手下那些火头军,赶紧换成一副严肃的神色,吩咐:“这个……嗯,今晚上梁山的大哥们不吃别的,都吃这杂粮瘦肉羹。”

旁边众人可等不及了,南腔北调地笑着提醒:“是不是得入洞房了?哈哈,洞房在哪儿啊?俺们去闹去!”

有人自作聪明:“洞房么,就是中军营帐……”

立刻有人哈哈嘲笑:“中军营帐里住着十来个人哩!要是新郎新娘晚上去那儿入洞房,那……嘿嘿,可不,就是……哈哈,嘻嘻嘻……”

笑声渐趋猥琐,就算压低声音,大伙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那把其他人赶出去不就成了!就这么一天!”

“嘿,赶出去住哪儿?武松大哥娶媳妇,让无辜兄弟睡草地?还不如……”

也有知道些内`幕信息的:“嘘,都别说,那洞房是武松大哥派俺去布置的,就在东城大佛寺底下的小营地里,清静少人……回头咱们大伙一块儿摸过去……”

萧让使劲咳嗽一声,制止了大伙的遐想。

“那个,参拜……拜家庙,拜舅姑,新人交拜……”

大家嘻嘻哈哈的把两人拽到当中,七手八脚的指点站位:“站这儿,站好……”

还没准备完毕,却忽然听到人群里董蜈蚣的声音:“大哥大嫂,那个、大家……俺不想打断好事儿,但城上卢员外刚刚说……看

说前半句的时候,大伙还在乱七八糟的闹腾;说到后面,一个个都静了。

董蜈蚣小心翼翼又重复一遍:“有人来访,说要进城……”

她知他是腼腆害臊。这青天白日的,小巷子两头通透,没扇门隔着,难保没人突然闯进来。

残垣断壁的城门两侧,蓬草在风中毫无秩序地飘扬。其中闷生着几簇篝火,给灰蒙蒙的天地增加了些微的亮光。

南面是河水萦带,北方是群山纠纷。影影绰绰的北方长城,如同巨龙盘踞沿着山脊。

沿着长城极目远望,那连绵的枯山背后,是曾经分割胡汉的居庸关。那关上曾经雄兵百列,金甲耀日,兵戈如云;然而此刻,也不过是横七竖八的一地尸首狼藉。怒喝震天的战士们,最后的尊严,被野狗蝼蚁慢慢的啃噬殆尽。

调军、协调、摊派、文书造假、相互熟悉、建立信任……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飞速进行。

武松忙里偷闲,还有件事念念不忘,觑个空儿,跑到营地边缘的后勤帐子里,把正在咬着笔头儿算账的潘小园提溜出来。行军辛苦,没什么团聚的机会,两人的营帐隔得老远。

她不满:“我没算完呢!就差一点儿了!等下……”

抗议也没用。被他带到小桥流水僻静处,吹面不寒杨柳风。

听他带着笑意问:“那铜钱,怎么回事?”

她看出他眼中晶亮闪烁,知道瞒不过,嘻嘻笑道:“那是公孙道人的把戏。开始我没瞧出来,可后来在锦囊里发现了一纸说明书……”

铜钱是正规铜钱不假,可是在那“政和通宝”的“宝”字上,繁复的笔画里,让人开出一个十分隐蔽的小洞,只要用特殊的工具,便可以容得灌进几粒沙子。

便是这几粒沙子,打破了亘古不变的概率,扭曲了宇宙的平衡,使得正面朝上的几率大大增加。

咬着耳朵跟他说了。武松乐得直不起腰。

“那铜钱呢?给我瞧瞧。”

她摇摇头,“让老韩收走了,放在床头每天看,逢人就讲。”

武松忽然又警惕起来,收了笑容,低声说:“但倘若他兴致不减,再一次次的试,迟早会发现这钱上有手脚。我去想个借口,把那钱要回来。”

“用不着。”她觉得自己成了睿智的化身,怜爱地看着眼前人一派天真的面孔,狡黠地抿嘴笑笑

年轻后生在这边闹,卢俊义、呼延灼这等“上了年纪”的,对此没太大兴趣,因此请缨守城。不过呼延灼派了个小兵来问,新娘子抢出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