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唐立于沈宣身后,带了一件披风给自家丞相披上,随后几个起落又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中,应该是下山去了。
沈宣披好披风,冲着十七道人点点头,道一句:“观主见谅呵。”
十七道人听了硬挤出一抹笑容,伸出道袍外的手轻微晃了晃,连连摇头:“不打紧不打紧。”
“早就听闻丞相身边有个天下轻功第一人的暗卫陶唐,果然不错。”
商业互吹乃是进入正题的必要前提,沈宣只道:“哪里,比不得你们崤山庆俸观个个武功超绝啊,我看那淮江江面上泛一小舟,撑杆船家是你们庆俸观的人吧。”
“一介请罪人,丞相何必放在心上,请——”
江面一叶小舟的老者,乃是庆俸观最大的忌讳。沈宣想要堵住十七道人这些莫须有的废话,只需要将这人拉出来说道说道,观主便没了言语。
两人进了庆俸观观内,沈宣也不拜祭夏天子灵位。夏帝国八百年,除开最后一任的夏庸帝,观内总计供奉天子灵位四十八人。
功名尘土尽皆逝去,沈宣连青国国主也不跪,怎可能跪他们?
十七道人传了小道童上茶,引客座问沈宣:“今日丞相来此既不拜祭前人,却是有何要事?”
“前人不可得,今人犹可追。沈某斗胆,来这里借一个人。道观里除了观主您,人人都要尊称一声小师叔祖的玄字辈道者——廿三真人。”
庆俸观的小师叔祖还未弱冠,比观内弟子都要小上许多,自然人人称个小字。
果然来了!
十七道人两道眉毛一拧,沉了一会儿:“除了廿三,我这庆俸观有太多人可以借,崤山外更是人才辈出,丞相真要搅弄这九州风云,何必定要他呢?”
“观主,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天下皆传,得廿三者得天下,廿三真人年纪轻轻总不好跟您这百岁老人困死深山吧?”
十七道人沉默,最后平静下来。
“廿三还小,跟不跟丞相走乃是他的事情,若是丞相能够凭借你一人之力找到廿三并带走,我老头子还有何话可说啊?”
沈宣文弱,别说是在崤山找一活人,就是光凭自己也不一定能够走出崤山,何况廿三就真在崤山上?十七道人分明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此话一出,气氛僵持下来。沈宣今日上一趟崤山必然是空手而归,当然他也没有想过能够带走廿三真人。小道童机灵,适时上来添茶,十七道人赶快招呼,沈宣一句“好茶”将此事揭过不提。
临了,沈宣出庆俸观,朝着供奉四十八灵位的主殿望了望,说:“观主,却不知你守灵还守得几时啊?”
十七道人明镜似的一个人,深知这话含义,回一句:“再过两年大雪一到,天寒彻骨就不便守了。”
沈宣点头,话说到这份上,他自然不便再问什么。最后再由十七道人相送,转至半山腰,侍从以及暗卫陶唐都等在那里。
陶唐见得自家丞相出来,连忙上前附耳禀报:“大人,七皇子在小舟上,您看要不要——”
沈宣听了这话,复望向淮江中心,秘密嘱咐陶唐几句。话完,却与十七道人看了起来。
十七道人内力深厚,既然有心偷听,陶唐就是贴在沈宣身上了也照样能给他听见。
道人看江心,乃问沈宣:“丞相就不担心你国七皇子?”
沈宣一双眸子也往他们那边打量,却回道:“好好的官渡不坐,偏要兵行险招,受点罪不是应该的么?”
十七道人“呦呵”一句,“我怎么还听说,丞相千里迢迢来趟崤山,可不就是为了来接七皇子的?”
沈宣挑了眸子只管远眺:“没借到人,我不乐意接他了。”
一提借人,观主心虚,闭了嘴巴。
听说这个词儿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一个事件的版本太多,而知道真相的没有几个。
有人说丞相沈宣暗中到崤山是来接青国七皇子的,也有人传,沈宣到此,乃是专程劫杀七皇子的。
沈宣既不提,便只好往江心看了。
为何人们过葫芦渡都愿意坐刘二拐的大船?江心不比江面其他地方,水流湍急都是其次,更重要的乃是易碰上暗流。
江心一到,之前泠泠作响的江水似都变了万马奔腾。
凌言只听得江水“轰轰”,又被呼呼作响的江风吹得缩起脖子,忽然一个喷嚏,本就在江面上起伏的小舟受了影响颠簸一下,江心的浪花似要荡进舟中一般。
船家早已习惯,冲着还打量外边的凌言大声道:“小公子,快回到船篷里去,没过江心不要出来!”
凌言眼中船家嘴巴一张一合,耳朵里灌进的却都是涛声和风声,他也只好大声回问:“船家你说什——”
他还没有问完,秦庄皱着眉头将人拉进船篷里。
凌言刚一进船篷,船家划拉下一竿子躲过一个漩涡,船身骤然调换了方向。老船家不慌不乱,自东流的江水中逆向划出一个半圆,船身果然回到了最初方向。
凌言已吓得不轻,紧抓着小舟舟沿。秦庄尚且镇定,将老者看在眼中。他手拿一只木桨,弄潮行迹更似舞剑挥刀。
那木桨依着水流或急或缓而上下翻动,或压或挑,轻重有度。江湖人多舞剑,只看看这江心中人的出神入化,就知道自己恐怕再练上十年也未必能够达到这种境界。
古有前人舞剑于庙堂,今有老者弄潮于江湖,从来睥睨四野的人,掌中翻覆的都是自己身边之物。
老者在江心舞地酣畅淋漓,凌言在船里晕地昏天黑地,早就体力不支松开了手,若不是秦庄拉着,只怕已经掉进江中去了。
沈宣自山腰看那小舟在江心似乎几度跌进巨浪之中,却又借着浪花之势前进地更远,江心划船的速度竟然比周边还要快上很多。
等到小舟过了江心,沈宣才收回目光。
舟行江心,好似人作刀尖上舞,庆俸观的人从来非同凡响。如今观主对自己礼遇非常,必然不是一个放火烧山就能吓唬的。
庆俸观,比外面传的可还有意思地多了!
沈宣一拱手,道:“今日沈宣叨扰,还特劳观主相送,现下便先告辞了。”
他微微向十七道人点头,比上山来的态度又有所不同。
十七道人笑意盈盈,一句“不打紧”理所当然地承了沈宣的礼。
马车在山腰转个弯不见,十七道人这才复望着江面那一叶小舟。目光似悠远起来,没人知道庆俸观观主面对这小舟心底泛起的阵阵叹息。
小道童在上山的途中正好遇到了丞相沈宣的马车,沈宣撩开帘子打量一会儿放下,童子瞧见,脚底生风跑地是更快了。
青国丞相不吃人,不过放火烧山?那得另算!
沈宣瞧见好笑。驾车的暗卫赶上好时候,回禀前面状况:“主子,据探子来报,大皇子也往崤山方向来了,离着我们不过二里路程。”
凌君尧?
凌言归国,这崤山却是真热闹。
“不用理会,绕道,下陈关。”
“是!”
小道童不过稍许时间就到了半山腰,十七道人还没有走,小道童上前叫一声:“太师祖。”
观主回过神来不看已经快要靠岸的小舟,童子却有要事禀报。
“太师祖,你猜我刚才去知会小师叔祖别上崤山,碰见了谁?”
十七道人这个山门童子机灵地很,乃是道人最喜欢的一个弟子,他转身往山上走,道:“丞相下山与你乃同经一道,他你是见过的,必然不会巴巴地跑来说与我听,自然就是还有其他人了。”
山门童子连连点头,嘴巴上说,手上也没有停下比划。
“我瞧见的这个人,只看那护佑队伍人数,我们山腰还能环半圈呢,高头大马,轩车华盖,可比沈丞相气派多啦,我一打听,旁人说那是青国大皇子!”
十七道人微微一笑,眯了眸子:“是么?这大皇子可真是气派。”
说完,就往回走,小童子跟在自家太师祖身后比划着那轩车仪仗就没停下来。
道人由着童子聒噪,途经隐在暗处的守山人旁,语气悠悠缓缓交代一句:“若是青国大皇子来拜山,到时候还要辛苦你了,不必来通报,只要不弄死就往死里弄。”
守山人一向寡言少语,得了观主交代,答一个“好”字。
山门童子一听有事儿,跳开自家太师祖身边,小小道童跟着自家观主一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请求:“太师祖,我也想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