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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记得那一年说过了,尹家再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泾阳尹氏,从大越时就已经是九州最大的藩镇节度使,曾在乱世时代掌握十六万大军,大越卫氏后裔西迁之后,也是因其接应及时,才未能让东楚大军打过太荒山来。

西秦卫皇感念尹家太公忠心,特赐镇国之名,改其属军为天狼卫,有擅调大军出关讨伐之权,以此震慑北狄诸国。

尹太公年已六十,英武不减当年,只有时隔多年再见家人的闲饮才看得出来——父亲老了。

“起来吧,你的牌位已上了尹家的祠堂,连你娘也当你死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儿……不孝。”

闲饮在见到泾阳公时,便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放浪形骸,伤了何止一人,一时内疚灼心,只能长跪不起。

“你该跪的不是我。”泾阳公神色淡淡地道:“自以为洒脱,逍遥江湖,可知道有个原本高傲的姑娘因你退婚之故被人耻笑三年,最终不堪羞辱远嫁他乡?那孩子这些年啊……从未恨过你一句。”

闲饮总想着世上哪里有那般巧的事,但那样的事的确是发生了。

记得他得知真相之后,做了他最不齿的事——逃避。直到把翁玥瑚送入药翁那里,他也没敢说出半个字的道歉之言。

无所畏惧的江湖客,此时却无端端害怕起来……他怕一切挑明之后,是不是什么都来不及、回不去了?

然而事实是,就算他再逃避,也无法不承认,他欠了翁玥瑚半条命。

“我会补偿她……”

泾阳公冷笑道:“说得轻巧,你拿什么补偿她?你以为被你毁了半辈子后,那姑娘还会原谅你?别说你会娶她的话,你不配。”

闲饮摇了摇头,再次在泾阳公面前叩首,抬起头时,眼底多了一丝平静,抽出身后随身多年的雁翎长刀,插在身侧。

“尹家家训,不忠当斩,不义当诛,请容儿最后再姓一次尹。”

“你……心意已定?”

“儿生不能尽孝,死当尽忠全义。既是欠她的命,待我从匈奴归来,海内靖平时,自会还给她,还请父亲……全了我的道义。”

泾阳公转过头去,掩下眼底的痛色,道:“你明知她不会要你的命,岂非故作姿态,陷她于不义?”

“我自会找个她找不到的地方自我了结……一切因缘,皆是我一人作孽。父亲说的对,是我配不上她,但父亲若想让我之后几十年,看着她与别人在一起……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忍不住再害她一次,还不如让我来生再还。”

“逆子!这就是你的义?”

“这是我的情义,也是我的业障,请父亲……成全。”

泾阳公心中一恸……儿子的神情,和许多年前,他执拗地走出家门时一样决绝。

“拿起你的刀,要死……就给我死在战场上!”

……

星斗回旋,苍茫的草原上亮起连绵的火把。

密集的马蹄声潮水般涌向匈奴的雪圣河,这是一支幽魅一般的军队,犹如夜行的狼群,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匈奴的腹地。

泾阳尹氏的天狼卫是匈奴最忌惮的一支军队——他们曾经是驻扎在西凉府最为强大的铁壁,清楚厄兰都大草原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坡起的位置,让匈奴数十年来只敢扰乱东楚的边关,而不得不派王女来和亲。

闲饮十六岁时曾随父亲出过一次塞外,那时他也是如卫将离当年一样骄横,初上战场,便单枪匹马杀了整整一队抢劫商旅的匈奴。

而这一次请求泾阳公借兵出关的心境与那时不同……似乎是将最坏的结果架在脖颈上之后,内心反而因良知得到了安慰而摒弃了一切浮躁,显得格外沉静。

他们必须要给匈奴造成秦楚两国联手并吞厄兰朵的假象,否则单凭卫将离的威望,根本就没有夺得汗位的可能。

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死中求生的路,论起这些勾心斗角的细节,天底下少有人能和白雪川相斗,卫将离想赢,只能把格局放到最大——任白雪川再怎么神机妙算,也决计想不到会有一支奇兵直接压境。

与此同时,雪圣河。

“……东楚的皇后,西秦的太子!我就说一定有问题!”

铁骊可汗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在帐中来回踱步:“呼延翎!呼延翎呢?!”

他的属臣道:“可汗先冷静,呼延翎对楚秦两国都恨之入骨,加上他的元族是已经灭亡的硕海部族,唯一能实现他对中原报复的就是忠于您,怎么会背叛您呢?”

“那你要怎么解释那些伪装成我们骑兵的东楚人?!又怎么解释西秦的天狼卫?!对……一定是这样的,呼延翎在东楚被关了那么多年,其实早就归顺东楚了,这才和西秦联手想入侵昆仑神的领土!”

无怪乎铁骊可汗会这么想,事情要从数月前说起。

东楚马家私自向兀骨部运送粮食,换取大量金银的事东窗事发。粮食这种东西,打着民用的名号,充作军饷,这些东楚有时为了储备金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西秦也是这么做的。

可今年马家与他们交接的人突然就被东楚的朝廷抓走了,等于说下半年兀骨部就要断粮。

兀骨部和有与西秦联姻关系的乞颜部不同,他们的势力是用一刀一刀抢来的,为此几乎与东楚及东部好几个小国全部结怨,唯一愿意与他们贸易的马家几乎是他们的粮食命脉。而东楚境内忽然切断了他们的粮道,等于说是要将他们逼上死路……而若是想不死,他们就必须去打中原的主意。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很有戏剧性了——幼时曾在匈奴生活过的白雪川忽然来信,让他们派遣使者赴东楚境内,接一位前朝的大人物。铁骊虽比白雪川年长,但常年以来十分信服于他的心机智慧,一听说是呼延翎,大喜之下立即派人许以权位。

而站在他的视角去看,东楚的皇后跑到苦海去要求放出呼延翎,这件事本来就很奇怪,现在跑到匈奴的地盘来,东楚朝廷竟也没有人理会,这就让他不得不联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西秦的公主如此有目的的行动,东楚还仿佛像是在暗地里支持一般,到底那场莫名其妙的联姻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为了呼延翎,提前在雪圣河举办夜宴,若这真的是圈套,那就是两国暗中结盟,以呼延翎为饵食,钓得兀骨部与乞颜部的权贵出来,在他们防范薄弱的情况下,让西秦的一支军队悄悄从天悬关进入厄兰朵草原,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您实在多虑了。”臣属们还是有些理智的,知道这当中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但劝不得,最后不得不跪下来道:“可汗,愤怒足以摧毁您的英明睿智,多疑会让我们和白先生定好的计划付诸东流,您不是很向往中原的山河吗?”

“可你也知道,那是白雪川……”

十数年前,铁骊可汗仅仅二十出头,刚刚继承了兀骨部的可汗之位,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某日族里的祭司让他去代表兀骨部参加一个在乞颜部的中原来的夫人的葬礼。那位夫人的夫君为了阻止新朝对藏匿叛逆的前朝投降城池屠城,流尽全身之血,书就万字“泣血檄”而死,逼得新朝建立以来种种屠城之举戛然而止,因此得到了天下儒门学士共敬。

他的夫人也因此日渐衰弱,最终也没熬过来。铁骊可汗就是在那位夫人的葬礼上见到她的遗子,意外的是那样一位为生民请命而死的大儒后人,在母亲的葬礼上冷漠到连一滴眼泪也没流。铁骊一时好奇,去挑衅这个丧亲的少年,却发现无论是言辞争锋还是武力较量都不是少年的对手。直到铁骊可汗扩张了领土,手握数十万北狄狼骑,再与他见面时,本以为能凌驾于白雪川之上,却让他两句话驳得一无是处。

——好一个手握数十万狼骑,可抵得住西秦筑坝截流?可抵得住东楚断粮?便是你南下劫掠,等到两国停战,转过头来联手整顿北方,你还能在厄兰朵驰骋多久?

两国停战,联手攻狄。

这八个字铁骊可汗记了十年,在秦楚休兵联姻后就一直耿耿于怀。

他一度想通过娶了有乞颜大汗后裔和西秦公主双重身份的卫将离稳固局面,却发现卫将离种种举动都更像是在孤立他们兀骨部。

“可汗!我们临时抽调的右贤王部快要挡不住西秦的天狼卫了!”

铁骊可汗暴怒道:“我们的本部大军还有多久能到?!”

“这……一来一回恐怕要到黎明了。”

“那汗王呢?!汗王就看着西秦人攻进来吗?!”

“大汗他……他和西秦太子已经要拔营了。”

……圈套!都是圈套!

铁骊可汗眼中恨色一闪,道:“点齐兵马,无论如何要留下汗王!”

“可汗……那可是汗王!您如果攻击汗王的车队,就真的宣告草原谋反了!”

“汗王何等尊贵,我们可以不以汗王的名义,至少要先抓了西秦太子!看那些天狼卫究竟敢不敢拿西秦太子的命开玩笑!”

不多时,铁骊的大营周围上百持刀匈奴兵冲向乞颜部,当中有一队不甚起眼的,由一个将领带着,在前面两部冲突时,趁乱从旁边绕到后营西秦太子的营帐附近。

远远地,他们能看得到卫霜明清晰的影子被帐内的篝火映在营帐上。

“可汗说了,要活的,只有西秦的太子只能保我们的命。”

旁边的人点头,四五个人一齐抽出马刀,正要划破帐篷闯进去时,忽然顶上一张大网罩下,一下子把他们所有人都捆在了网里。

网上还带着倒钩,被钩住皮肉的人立时便嚎叫出声:“是谁!!!”

铁网那头,一个黑衣黄脸的汉子从暗处走出来,一边收网一边摇头,道:“在下清浊盟铁线渔樵孟无节。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可是第一个到的……太子殿下,人我给你捆上了,要怎么发落,您出来自便吧。”

卫霜明撩帘出来一看,也是意外于铁骊真的敢对他动手,半晌叹道——

“还是阿姐想得周全,这位孟先生,是来助阿姐夺得大汗之位的吗?”

“盟主也是真能作,连匈奴的汗王都惦记上了……不过嘛,大汗不大汗的恐怕还在其次,太子你恐怕该提前离开厄兰朵了。”

“为什么?”

“你还不知道?也是,昨日才发生的事,东楚的战书已经贴到皑山关城门上,卫皇的军令这会儿估计都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