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回谷之上,百丈高峰,一层缥缈的秋霭将崖下的喊杀声减却一分残酷,使得这战争的画面更像是一幅渐次晕染的江山战图。
“浊世战局,到底是让你给搅起了。”事到如今,兰亭鬼客只有感叹,白雪川未见有刻意用什么巧妙的计谋,仅仅是因他总是一眼看穿势力间的矛盾,稍加安排,便促成了眼下的局面。
“这一下总算是遂了你的愿,待西秦入关,东楚湮亡不过须臾之间。”
“不一定。”
“哦?怎么到这时,你又反而看好东楚了?”
光寒剑面映出一双状如天魔入魂的妖异眼瞳,拇指扫过后,转眼间便又是一副平静无波之态。
兰亭鬼客从未见过白雪川用过什么武器,但见他拭剑的手法熟稔非常,显然是对剑器并不陌生。
“凤沼关乃是两国主战要地,凤沼关之后,锦翎关、成郅关又在南北成掎角之势,西秦若想入主东楚,需得在一天之内连下两关,方定大局……而一个凤沼关且打了数十年未倒,后面两关又岂是简单的?”
“你不要临到关头才告诉吾做了无用功。”
指节在手中剑器上一敲,长剑发出嗡鸣之声,白雪川淡淡道:“你我相识多年,总该知道我是最厌烦做无用功的。”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借这对峙局面,杀三个人。”
兰亭鬼客知道他说要杀的人必不是简单之辈,心下凛然:“杀谁?”
“殷凤鸣,卫燎,摩延提。”
早有预料,兰亭鬼客道:“殷凤鸣与摩延提吾倒是能理解,只不过卫燎毕竟是卫将离生父,你若杀了他,怕是要多少和卫将离生隙,你舍得?”
白雪川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把剑示于兰亭鬼客,道:“你可知剑器此物,在儒道中之所为何者?”
兰亭鬼客道:“为何?”
“剑为君子器,禀正气而行于天下,诸行光明道,善则守志,恶则斧正。我幼时学剑,能以剑分黑白曲直。待长成之后,方知世路多艰,过刚——”手挽剑端,徐徐将剑身弯下,只听一声崩裂脆响,长剑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易折。”
兰亭鬼客皱眉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世上事,独行君子道,有一守则必有一伤。鱼我贪也,熊掌亦我贪也,故踏天魔道,令诸相显恶,以恶伐恶。”
到底是白雪川的作风,兰亭鬼客道:“吾还当你会先杀楚皇。”
“他命如草芥,杀了他又能如何?”白雪川走到悬崖前,眼中倒映出崖下如夜行野兽般的暗影,松手让手中断剑落入崖下,道:“我要他好好活着,活到……和阿离从此两相为仇的时候。”
……
“仅三个时辰,西秦军便打到了第二城墙里,前面一座城墙的一万五千守军……尽数湮灭。”
西方的城楼上远远地飘来火焰、沙尘和血的味道,焚烧尸体的灰烬被风吹到了黄沙天上,又辗转随着哭泣的尘霾飘落在手中战报的字里行间。
晦暗的天色让来报的人看不清卫将离沿帽下的神色,只看到她握着的纸张边缘慢慢皱起,小心问道:“盟主?”
“……方向,我也没什么立场替东楚心疼。还有殷焱的大军呢?凤沼关里只留五万守军,怎能挡得住?”
“楚皇的御驾没有要往凤沼关来的意思,反而去了更为坚固的成郅关。”
“他想干什么?”
“听楚皇任命的主帅曹敬贤的意思,好像是想放弃凤沼关,让西秦军入境,在这之后结合锦翎关的兵势,在河洛西部形成夹击之势,一举击溃西秦军。”
“他疯了吗?!我可没听说过他之前有疏散百姓的诏令下达!”
探马默然,显然殷焱是听信了麾下的建议,要牺牲这两个地区的平民,而他们作为西秦人,当然知道卫皇指挥军队扩张的惯例——欲征其国,先灭其胆……他会先屠了第一个打下来的城池。
之前还没什么体会,现在卫将离才明白殷焱的确是不擅治国,要知道凤沼关和西河洛加起来至少有六十万平民,以卫燎一贯放任军队烧杀抢掠以劳军的作风,到时候简直是人间地狱。
卫将离冷静了片刻,道:“不能等了,现在诸子台还没动静?”
“叶斐公老奸巨猾,不见西秦那边有动静是不会现身的……不过,我们倒是查到了密宗的动静,线人说是刚刚见到密宗宝音王曾现身,前往关外北山上有一座造业寺,还没来得及跟上。”
“宝音王自己?”
“不,身边跟着数个乌衣僧。”
卫将离倏然站起,道:“带路,来的岂止是宝音王,来的多半是摩延提本尊……”
“但您不是要去监视卫皇和叶斐公的会面吗?”
“不,运气好的话,那造业寺里,卫皇也会在的。”
言罢,卫将离最后看了一眼烽烟四起的城墙方向,从栏杆上翻过去,吹了声马哨,直接自二楼跳到小步跑来的月神马背上,一扯马缰,回头对驻地后面吵嚷的江湖人大声道——
“兄弟们都醒醒,到了侠以武犯忌的时候了,跟我撩龙须去!”
……
“凤岐,把沉玉散给我拿两枚。”
“伯父,您又头痛了吗?”
夕阳已落,暗紫色的天空下,十数个佩剑着儒衫的少年骑马跟在一个中年人身后,个个面色凝重。
叶凤岐拿出药递给叶斐公,皱眉道:“伯父也看到了,那西秦的虎狼之态何其可怖,若真放他们进关,百姓哪里能有活路?现在撤手助朝廷守关还来得及。”
叶斐公服了药,沉声道:“你年纪轻,莫要因卫将离一通胡言便自以为是,我儒门力求天下大一统,为的是造福千秋万代,错过这个机会,往后又不知道该有多少如今天这般的战乱!”
周围的少年道:“凤岐,是你短视了,难道你觉得家主的智慧还及不上一个西秦的江湖人?”
叶凤岐憋了一口气发泄不出来,神色郁郁。
“好了,此次见西秦之主乃是大事,你们在寺外等待,无我传召不得擅入。”
叶凤岐忙道:“可伯父……万一西秦人要谋害你该如何是好?”
“浊世论清不会相互攻伐,何况凭你们的武功,在那些人面前也不过是送死。”
这么一说,周围的少年看叶凤岐的目光都有些嘲笑,叶凤岐颇有些不服气……他偷偷练了卫将离的功法口诀,如今武学已有了飞跃的提高,单身法灵巧这一项,已经不输门中长辈了。
交代完诸般事项后,叶斐公在造业寺外不远处下马,独身进入寺庙里。
这处造业寺一直为死在两国征战中的将士诵经超度,已有数十年之久,是苦海僧人常常修行的所在,如今寺内外却都站着面色冷漠的乌衣僧,让这座寺庙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叶斐公踏进去的同时就皱起了眉,他功力深厚,自然也嗅到了空气中新鲜的血腥味。
“叶公愿来此,想必已经心有定论了。”
迎出来的是宝音王,他的神色比之那日要精神许多,甚至于让人感觉到他有些微妙地兴奋。
叶斐公看了一眼院角,隐约能瞧见一只染血的苦海僧人的芒鞋,面色淡淡道:“话不敢说满,首座既愿意为我儒门向西秦陛下约谈,少不得要多磋磨一二。”
“那就里面请吧。”
佛寺内里有一株榆树,上面挂满了香客为亲人招魂祈愿的黄绢,左右各有九座褪色的经,上面依次雕刻着佛家的地狱绘图,在第十八座经边,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僧盘坐在蒲团上,嘴唇干裂,如坐化佛一般。
这便是密宗的首座,当世佛法至深者摩延提,论起辈分,犹在苦海三佛子之上。
“首座久违了,上次浊世论清匆匆一晤,有夫昂子和佛子温仪在场,我这晚辈少了许多问候,还请首座见谅。”
摩延提并没有张嘴,却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有些模糊缥缈,倒是让叶斐公听得清。
“不必多礼,宝音,去院后请陛下来。”
待宝音王离去,叶斐公道:“在下便开门见山了,首座所言,待天下一统之后,儒与佛,共分天下,可是当真?”
摩延提一双浑浊的眼睛睁开,道:“叶公有内外百家之争,密宗亦有禅密正统之斗,因缘所至,各取所需,本座不打诳语。”
“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密宗已为西秦国教,为何在条件中还要将佛家经典纳入科举内?”
“佛家经典,清净己心,如若今后之天下,官员有你儒教治世之能,又能遵守我佛家清规,克制孽欲,不正是升平之世所愿吗?”
叶斐公隐约感觉到,密宗所提出的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一种变相兼并。
佛家的思想在他儒教看来最具有蛊惑力的是其弃世之想,以来生为依托,弱化死亡的威胁,鼓励世人放弃逃避尘世间的一切困难,往生极乐。眼下摩延提说得虽美,但以儒家学以致用的思想核心看来,如果非要将密宗经典纳入科举里,到时就不止是儒门失势那么简单了,说不准就要被灭。
叶斐公没有一口回绝,以是一副云淡风轻之态道:“首座的愿想超然尘世,非我等凡俗之身所能轻解。在下短视,更想知道待西秦破关而入后,首座要如何对付苦海等势力?别的不说,佛子温仪的智,佛子温衍的武,可都足以为东楚镇国表率。”
“又能如何?”
这声音自后面传来,叶斐公一抬头便看见了来者。
那是一位约六旬的老者,精神矍铄,刀眉麒麟目,眉宇间的张狂之色与那日的卫将离极其相似。
“不过异教妖僧罢了,待朕百万大军压界,只管告诉苦海诸佛——顺我者昌,逆我者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