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南番外
被长埋于地底十几个小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惊惶,恐惧,绝望——那些本该在这种时候生出的感受,陆向南却一点也没有感受到。身下的人透过布料传递过来的体温,以及那均匀而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仿佛驱散了所有的恐慌与不安,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定感。
所以,当那黑暗中仅有的依凭消失的时候,他才会那样恐慌,仿佛在一瞬间,就坠入了万丈深渊。
——不能大喊大叫,无谓地浪费空气与体力。
卫成泽他……只不过是小小地睡一下罢了。等睡够了,自然就会起来了。
将额头抵在卫成泽的肩上,陆向南死死地咬着下嘴唇,极力忍耐着那即将出口的呜咽。
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身下的人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陆向南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阵一阵地发胀,意识也越来越不清醒。
身下的人还在呼吸吗?心脏还在跳动吗?身体还是温热的吗?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他真的……能活着出去吗?
有许多时候,陆向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在思考,又在思考着什么。
大脑仿佛生锈了的发条一样,运转间缓慢而艰涩,好像下一秒就会因为承受不住那过大的力道而折断似的。
当那夹杂着水汽的湿润空气吹过鼻尖的时候,他愣愣地,好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压在他上方的石板被搬开,刺眼的光亮从缺口透入,直到他感到自己被人给从地底拖了出来,那沉沦至泥潭底部的意识,才艰难地挣扎着浮了上来。可那长久保持着一个姿势的身体,却丝毫不听他的使唤,就好像全身都是由棉花做成似的,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就连眼前的人的样子都看不清楚。
一点点地抬起了手臂,陆向南紧紧地抓住了抱着他的人的衣袖,声音粗粝干哑:“救……救救他……”眼泪倏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蜿蜒着从脸颊上流下,“救救他……”
求求你,救救他。
“……嗯。”被抓住袖子的人沉默了好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那沉稳的声音带着几分熟悉,莫名地就让陆向南安下心来。
太好了……
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悬在半空的心脏稳稳地落地,陆向南手上的力道一松,再也支撑不住,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后来陆向南也曾无数次地想象过,那个时候,宋修奕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应下那一声的。可每次陆向南所能够想到的,只有那仿佛能够将心脏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最后,有和你说什么吗?”宋修奕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无比平静,陆向南甚至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分一毫多余的情绪。
就好像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由泥塑雕成的人偶而已,无法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丝毫属于人的生气。
就好像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和那个失去了生息的人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样。
如今依旧停留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听到那个人最后话语罢了。
直到这个时候,陆向南才知道,卫成泽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留下那样的话。
他对宋修奕的了解太过深入,所以知道宋修奕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在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陆向南的心中,甚至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隐约的嫉妒。
——哪怕是到了那个时候,卫成泽的心里,想的念的,依旧是宋修奕,甚至连他自己,都排在了宋修奕的后头。
“他说,他会等你的,”嘴唇开合了数次,陆向南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将那时候卫成泽所说的话,如实地重复了一遍,“所以……不要太着急。”
像是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似的,宋修奕的微微愣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可惜的是,这个表情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实在是过于困难了。
“我嫉妒你。”看着宋修奕那蒙上了一层雾气的镜片,陆向南忽然开口说道。
嫉妒宋修奕能够那样被卫成泽喜欢着,嫉妒到了最后的时候,卫成泽的心里装着的还是宋修奕,嫉妒宋修奕能够拥有卫成泽的全部,而不是像他一样,只有一个安慰似的吻。
直至今日,陆向南依旧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黑暗中那轻柔温暖的触感。
如同吹散湖中浮萍的清风,不着痕迹,却又让人无法忘怀。
“我嫉妒你。”只是,即便是陆向南,也没有想到,宋修奕会将这句话,原模原样地还给自己。他侧头看过来,目光如湖面般平静。
——我嫉妒你,能够在他的身边,陪伴他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直到许多年之后,陆向南才明白宋修奕那句话的意思。
说不上来心底是什么感觉,或许有点难过,又有点好笑吧?明明占有了卫成泽的一辈子,却连那么短短的几个小时,都觉得无法忍受。
浓烈到能够将人灼伤的占-有-欲,像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卫成泽能够忍受了吧?
想到那个人脸上总是带着的温柔的笑容,陆向南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稍显苦涩的笑。
也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在他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依旧朝他伸出手,对他说:“我原谅你了。”
仿佛射-入深渊的一缕阳光,温柔和暖得令人心醉。
陆向南也曾想过,如果没有遇到卫成泽,自己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他会继续在那些混乱的地方混迹着,过着与以前差不多的无聊而平静的生活,然后到了年纪,就被父母拖走安放在需要的位置,成为一名合格的傀儡,就那样按照他们的心意,走完自己的一生。
如同木偶般被操纵的人生,没有自由,没有光明,没有——卫成泽。
单是想一想那种未来,陆向南就会恐惧到浑身发抖。
他忽然无比庆幸,在那个雨天遇到了卫成泽,找到了安身之处,也无比庆幸,自己喜欢上了那样一个人。
——哪怕对方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相应的回应。
陆向南向卫成泽告白过两次,一次是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那份不恰当的感情时,而另一次,则是在以为自己会死去的时候。
每一次,他都在将话说出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卫成泽的回答,可那想要将自己的心情亲口告诉那个人的想法,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减轻。
那样的勇气,也只有那个年纪的他会有了。要是换了现在……要是换了现在,他会那样轻易地就将“喜欢”说出口吗?
陆向南忽然有些愣神。
如果卫成泽现在就在这里,就在他的面前——
“我喜欢你。”
甚至不需要做过多的思考,那句话就那样自然地脱口而出,带着些微的回音,在不大的房间内回旋着消散。
出神地呆坐了一会儿,陆向南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样,捂住眼睛,发出有点干涩的笑声。
果然,只要对方是卫成泽,说出这句话,就是那么容易。哪怕要他说上一千次一万次,他也愿意。
可卫成泽,却从来都没有给过他这个机会。
哪怕到了最后的时刻,卫成泽给他的,只有一个什么也代表不了的吻罢了。
可他,却将这个吻,记了一辈子。
两人曾经一起住过的房子,被陆向南给买了下来,布置成当年的模样。然而新买的床单上却并没有属于卫成泽的气息,整个房间冰冷空旷得可怕。
属于卫成泽的东西,都被他的父母带了回去。陆向南见过他们一面,两人三四十岁的模样,眼眶通红,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悲伤。
陆向南没有上去和他们说话——他甚至不敢对上那两人的目光,生怕那两个人会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问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明明两个人在一起,为什么他活下来了,卫成泽却死去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闭上眼睛,将自己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陆向南只觉得心脏传来撕扯般的疼痛。
他的人生还很长,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但是那里面,又有哪一个,会在他最为不堪的时候,伸出手拍一拍他的头,告诉他他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又会有哪个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依旧顾念着他的心情,为他描绘出那样一副美好到不真实的未来?
卫成泽说,他会找到一个愿意包容他所有缺点的人,幸福地牵着手,走完这一辈子,可是……“在我的心里,想要牵着手走完这一辈子的人——”
“只有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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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奕番外
看着卫成泽的骨灰被埋入土中,坟冢前立起墓碑,宋修奕忽然像是从一个冗长的梦境中醒过来似的,有些说不上来的恍惚。
有些愣怔地抬起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空,宋修奕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学生?还和对方发生了关系?甚至做好了和那个人过一辈子的准备?
如果换了以前,有人这么告诉宋修奕的话,他肯定会直接一黑板擦扔过去,可现在,胸口那酸胀的感觉,却切真切实地告诉他,之前的所有一切,并非他的梦境,而是真实存在的事情。
可哪怕与卫成泽相处的记忆是那样的清晰,就连最细微的地方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却仍然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就好像做出了这件事的,是一个借用了他的身体与灵魂的陌生人一般。
这种感觉,直到宋修奕离开墓地,回到自己的家里,才渐渐地褪去。
成对的器皿,属于另一个人的衣物,堆在桌上的自己不会看的书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另一个人的气息。
印着可笑图案的牙杯紧紧地挨在一起,亲昵得仿佛一体。
宋修奕记得,这是当初卫成泽嫌弃他用的牙杯单调,特意去学校边上的一个路边摊上拣回来的。
他认得那个摆摊的老人,是隔壁班一个学生的爷爷,他帮着处理过对方申请助学金的事情,还随口和卫成泽提过几句。
冰箱里放着腌好的半只鸡,只需要将它放入烤箱中烤上一个小时,就能够完成这一道菜的制作。
卫成泽不怎么爱吃荤,可对于鸡肉却总是无法拒绝,所以他总是变着法子做着给他吃。
“太瘦了。”宋修奕还记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指尖捏着卫成泽腰上的软肉的触感,“也太轻了。”总是能够被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来。
可就是这样看起来无比瘦弱的身体,却有着那样惊人的力气。
想到某次自己在对方没有控制好力道的时候,被掰脱臼的肩,宋修奕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几分。
真不知道那个小家伙的力气,都是从哪里来的。
鞋架上摆着两双印花的棉拖,宋修奕当初把它们带回家的时候,就被卫成泽质疑了审美,但最后他却还是乖乖地换了鞋,一副喜欢得不行的样子。
“不同的人买的东西,意义当然不一样。”那个少年这么说着,晃悠着悬空的双脚,“所以就算丑,我也忍了!”
窗前的书桌上放着还没有完成的教案,那干净整洁的页面上,偶尔会冒出几行字迹不一样的批注。
“上次听你讲的时候,这个地方没怎么听明白,”趴在宋修奕的背上,卫成泽直接握住了他拿着笔的手,在一行字上划了一道横线,“下课的时候我问了一下,跟我一样不懂的人挺多的。”
床上的被单是他最喜欢的深蓝色,两人挑选的时候,意见总是无法统一,结果最后才发现,他们各自考虑的,都是对方的喜好。
而面对卫成泽的坚持,妥协的一方总是他。
即便是现在,宋修奕也能清楚地回忆起,卫成泽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后,脸上那带着小小的自得的表情。
有点小骄傲,又有点小甜蜜,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揉一揉他的脑袋。
然后他也这么做了。
柔软的发梢轻轻地扫过掌心,让人的心都不由地跟着一起柔软了下来。
那个少年享受似的眯起了眼睛,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咪。
——结果在当天晚上,那只猫咪把他赶下了床。
想到这里,宋修奕忍不住轻笑出声,心脏仿佛化开了的蜜糖一般,软得不可思议。
一分一厘,一点一滴,那些相处的回忆,如同浮出水面一般,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那种仿若梦境的恍惚感缓缓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心脏处传来的细密的疼痛。
一下一下,一刀一刀,仿佛凌迟一般,将他的心脏一片一片地剜了出来。
身体站立不稳似的晃了晃,宋修奕的脸色惨白得如白纸一般。他伸手按住胸口,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半点的声音,就好像连声音,都被那汹涌而出的巨大悲痛给夺走了一般。
他忽然就想起了地震那天,卫成泽非要他请假,去排队替他买限量版的周边的事情——那样子,就好像知道那一天,会发生什么一样。
可如果真是这样,卫成泽为什么……不一起留下来呢?
宋修奕甚至无法回忆起,当自己听到那个消息,发疯一般地赶回学校,却只看到一片废墟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有人拉住了他往前冲的身子,却被他狠狠地甩开。
因为地震而倒塌的石板碎块堆叠得十分松散,一踩上去就塌陷了下去,身上的擦伤与划痕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接到陆向南的电话,说他们所在的地方发生了火灾,卫成泽因为爆炸而受伤来到时候,就连脑子都没有办法正常地思考。
“我的爱人和学生都在里面!”揪着那个阻拦着自己的人的领子,宋修奕的表现,正如他最为唾弃的妨碍救援的亲属。
什么挺身而出,什么凭借一人之力成功阻止了火灾现场的混乱,他只不过是想要……见到那个人而已。
上一次他成功地抢回了那个人,然而这一次,他的心中涌出的,却是即将失去重要之人的无止尽的恐慌。
没有工具,他就用双手挖掘,指尖被碎裂的玻璃石子划破,涌出的鲜血在手中的石块上留下刺眼的痕迹。
最后还是同班的一个老师一个巴掌打醒了他:“你想害死被压在下面的人吗?!”
一句话有如当头浇下的冷水,让他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我该……怎么做?”紧紧地抓着手中的石块,他的声音粗粝得仿佛摩挲的砂砾。
猛地回过神来,宋修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满是冷汗。
仅仅只是回忆,那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就迎面而来,他甚至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究竟是怎样接过意识不清的陆向南,又是怎样看着卫成泽被盖上白布抬出去的。
心脏仿佛在那一刻被掏了出来,胸口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再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救……救救他……”那个意识模糊的少年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眼泪不断地从他的眼中涌出,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救救他……”
可他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最爱的那个人,被人抬着,一点一点地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说,他会等你的,”陆向南那缓慢而清晰的话语一字不落地落入了他的耳中,让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所以……不要太着急。”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心口酸软得厉害,而后,便是更为细密的疼痛。
那个人,总是这样,时时刻刻心中都装着别人,却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一分一毫。他就是认准了,自己从来都不忍心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实在是……太过分了。”缓缓地闭上眼睛,宋修奕的唇边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连选择的权利都不给他,实在是太过分了。
在沙发上坐下来,宋修奕仰着头看着上方的天花板,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某一天卫成泽坐在这里,笑着和他说着将来的模样。
“说起来……等我三四十岁的时候,你都七老八十了吧?”少年的声音中带着调侃与狡黠,充满了生机。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期许,生动而鲜活。
可现在,他却只能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怀抱着无法触碰的回忆,一点点沉沦。
宋修奕甚至不敢对卫成泽的父母坦言自己与卫成泽之间的关系,唯恐一旦这么做了,他就连对方的丧礼都无法参加。
这是不被接受的、不被祝福的、不被承认的感情,可他们却背弃了整个世界,将双手紧紧地牵在了一起。
在这个世上,能够遇上这么一个与自己万分契合的人,是多么美好与幸运的一件事,就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老师,你这可是犯罪哦……”耳边仿佛有什么人在轻声呢喃着,宋修奕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可温热的液体却从眼角滑落,滴在深色裤子上,留不下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