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宣番外
最先发现卫成泽出事的是林洋。
或许是出于怀疑,也或许是因为担忧,他每隔几天,就会和卫成泽通话一次,以此来判断对方的情况。而在接连三天没通讯没有被接通的时候,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作为基地里真正具有领导地位的人,想要打开一个被从里面锁上的门,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只不过,无论是谁,都没有想到,在打开门之后见到的,会是那样的场景。
当初被卫成泽从实验室里拿走的东西,都被整齐地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的药剂已经用完了,只剩下贴着标签的空瓶,用以辨认它原先所盛装的东西。
三支装着绿色液体的试管放在桌子的正中央,底下压着这段时间的实验记录,字迹工整而清晰。
卫成泽就坐在那张桌子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依旧穿着那似乎从来不会被脱下的白大褂,暗红色的印记在上面显得格外刺眼。
他就那样微微侧着头,闭着眼睛,仿佛只是觉得累了,靠在那里小憩一会儿而已。然而这个陷入了熟睡当中的人,却再也不会睁开他的双眼。
从林洋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何承宣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脑子里又到底在想些什么。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间冻结,就连思考的能力,也失去了。
卫成泽死了。
死在自己的实验里,死在……自己的疫苗下。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一样,何承宣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耳边忽然响起了自己曾经对卫成泽的指责。
“反正牺牲的,都只是些不相干的人对吧?”
当时的何承宣是那样的义愤填膺,满以为自己手中所持着的,就是所谓的正义,而那个双手沾满了血腥的人,不过是一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肆意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的恶魔
“我……不行,”何承宣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卫成泽那时候的表情,他的双唇紧紧地抿着,长久不见日光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实验室里的其他人也不行,”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脸上,却依旧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坚定,“——至少现在不行。”
那个时候的何承宣看不懂那个人的神情,只以为对方是在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可直到现在——直到之前说过的所有的一切都实现了的现在,何承宣才意识到,那个人是在那么早之前,就做好了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的准备。
心脏仿佛针扎一样,传来细密而尖锐的疼痛,何承宣用力地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一条搁浅的鱼,就连那涌入肺中的空气,都能够将他灼伤。
何承宣忽然想起了他和卫成泽初次见面的事情。卫成泽将伪装后潜入基地当中的他,错认为自己实验室的一个人,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实验室。那被指出错误之后,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竟显得异样的可爱。
那个人的眼中,似乎只有两件事——眼前的实验,以及隔离间当中的女孩。
想到那个被卫成泽亲手送上实验台的女孩,何承宣的胸口就一阵发闷。
卫成泽是个太过心软的人,他会为感染了病毒的人感到痛苦,为替承受苦难的人感到心疼,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对待自己的时候,却是残忍到可怕。何承宣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卫成泽的手中拿着一把刀,无时无刻不在切割着自己的心脏。
那原本柔软温暖的地方,被他用那锋利的刀刃切割到血肉模糊,他却永远对此视而不见。
身体,尊严,乃至性命——所有能够作为代价的东西,都被他交付了出去,只为了那些不认识的、与自己无关的,“其他人”。
猛地闭上眼睛,何承宣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来。
有温子瑜那样的人护着,如果卫成泽想要更好的生活,根本就无需去顾虑这些东西。
温子瑜有那个能力,让他一辈子,都不接触到这方面的事情,如同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在虚幻的美好当中,过完他的一生。
然而,正因为卫成泽所追求的,并不是那样的东西,所以他和温子瑜之间,最终才会变成那样的关系。
想到卫成泽苍白着一张脸,缓缓地走向温子瑜的场景,何承宣就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绞紧了一般,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每一次,他都想伸出手,阻止卫成泽的步伐,然而每一次,他也都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温子瑜以一种独占的姿态,带着那个人,一步一步地离开他的视线。
他真是个懦夫。
每当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何承宣都忍不住这么对自己说。
哪怕他给自己找了那么多的理由与借口,但他的心中却最是清楚不过——他没有伸出手,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敢罢了。
他害怕自己伸出的手,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最后只能空悬在半空中,一点点垂落;他害怕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应,那个连自己的模样都分辨不出的人,会用一种疏离而陌生的眼神,拒绝他的靠近。
就如在发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时,因为恐惧而不敢接近人群一样,他从来,都只是一个胆小鬼。
哪怕对方摆脱了原先的处境,哪怕别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但他却依旧不敢将自己的心意,对卫成泽吐露分毫。
以至于最后,后悔不迭。
深深色吸了口气,将胸口翻腾的情绪压了下去,何承宣睁开眼睛,唇边的笑容里满是苦涩。
说起来也有点可笑,即便他和卫成泽像是之后的点点滴滴,他都能丝毫不落地回忆起来,可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卫成泽抱有那样的心思的。
或许是在卫成泽将后背毫无防备地对着他的时候;或许是卫成泽站在玻璃窗外,怔怔地看着不成人形的女孩的时候;或许是卫成泽因为过度疲惫,而站立不稳,跌入他的怀中的时候;也或许是卫成泽苍白着脸色,走向温子瑜的时候。
等到何承宣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紧紧地黏在那个人的身上,无论如何都移不开了。
与其说他是为了以前所遭受的事情,又或者是为了所谓的正义,才设计毁了温子瑜的那个基地,倒不如说,他只是想让卫成泽,摆脱那个人的控制。
无论找了多少大义凛然的借口,可追根究底,他本就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然而,在卫成泽的眼中,最为重要的,永远都是那根本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够完成、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完成的疫苗。
当对方手中那闪着寒光的小刀朝自己刺过来的时候,何承宣是真的有点发懵,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是生出了怨恨的——他为这个人考虑了那么多,为这个人做了那么多,这个人却仅仅为了那一支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疫苗,想要取走他的性命。
可那所有的负面情绪,却都在对上那仿佛要落下泪来的双眼时,消散得无影无踪。那本该委屈怨憎的心里,只剩下了满满的心疼。
怀里的这个人,锁剩下的东西,就只剩下疫苗了。而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一无所有。
用力地制住了卫成泽的行动,何承宣甚至想低下头,轻轻地吻一吻这个人的发顶,想要将自己的心意,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想要让他知道,他所拥有的,从来都不只是那个冰冷的事物。
冰冷尖锐的针尖刺入了卫成泽的皮肤,带有昏睡效果的药物被注射进他的体内,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失去了意识,而何承宣,也丧失了将那些未能出口的话,说出来的勇气。
就连何承宣都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分明在别人的面前,他敢于承认自己对卫成泽的心思,可到了卫成泽的面前,他却连一点越线的态度,都不敢表现出来。
——不,或许他是有表现出来的。但对于卫成泽来说,所有没有直白地说明的事情,都是不存在的。这个人所有的聪慧与敏锐,全都用在了实验上面,对其他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窍不通。
想到卫成泽明明拿着洗干净了的衣服回了房间,第二天却依旧错穿着前一天弄脏的衣服回到实验室的样子,何承宣就忍不住想笑。
但即便是这样迟钝的人,在他吻了对方之后,想必也应该明白他的想法了吧?
回想起这件事,何承宣的神色有些怔忡。
不得不说,实在不是个好时机。实验刚刚失败,小李他们也因此而死去,卫成泽的情绪也接近崩溃——但有的时候,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其实那个时候,何承宣并没有想要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他只不过,是想要阻止卫成泽将那些话说出口而已。但他从来都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别人,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个,自己喜欢着的人,脸上不要露出那样绝望的神色。
两人的唇瓣互相触碰的时候,何承宣的脑子里,甚至都是空白的,就连思考都无法进行。近在咫尺的黑色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面容,那种仿佛占据了对方的整个世界的感觉,让何承宣的心脏胀得满满的。
有时候何承宣也会想,如果在那之后,他没有因为自己那无聊的担忧与羞赧,而不再在卫成泽身边转悠的话,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成那个样子?
但无论问自己多少次这个问题,何承宣所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当卫成泽因为那些无端的事情而遭到怀疑与排斥的时候,当卫成泽用那不知道从哪里拿到的试剂,继续进行实验的时候,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然而这样的回答,却没能让何承宣心中的感受,有丝毫的缓解。
让卫成泽落到那样的地步的,说到底还是他。
没能实现当初立下的承诺,让卫成泽遭受那样的敌视与排斥,甚至在知道对方手中的药剂来源有问题时,也没有试图制止过对方的行为。
——这是卫成泽想要的。
想起当时他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何承宣就忍不住想要发笑。
如果那个人知道怎样让自己免受伤害的话,又怎么会把自己的日子,过成那个凄惨的样子?
对于卫成泽来说,那样的冷漠与敌视,本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对于自己那沾满了血腥的双手的惩罚。
垂在身侧的双手一点点攥紧,何承宣的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一定不会再顾虑那些无谓的东西,将自己的心意,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对方,然后牵着他的手,强硬地朝着那无限蔓延的前方走去。
但所有用“如果”开头的语句,永远都带着无法挽回的悲伤与无奈。
就如同他所能拥有的,只有那一个一触即离的、永远也无法得到回应的轻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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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洋番外
卫成泽死了,用自己的身体,进行了最后一次实验。体内的器官被疫苗所损毁,最后连水都无法咽下,虚弱致死。
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笔下的记录,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含糊。
每一天身体的受损程度,疫苗会损害器官的原因,以及尝试的改良方法——一笔一划的,都被他清晰地记录了下来,与最后完成的疫苗放在一起。
然而卫成泽用生命研制而成的疫苗,却没有任何人想要去尝试。
那些曾经为了卫成泽在实验中取得的进展,而忍不住欢呼雀跃的人,这时候却一个个地,都避开了他的视线。
“谁知道会不会死人!”
“就是,上次那三个人可都死了!”
“看起来跟之前那个没多少差别嘛……”
“该不会其实是一样的东西,故意说是改良过的,就为了让我们多死几个人?”
压低了声音的讨论声杂乱地传入耳中,在纷乱的人群当中,找寻不到说话的人。
与总是将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当成心思单纯的良善人士的何承宣不同,林洋很清楚人性当中的冷漠与自私,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之前自以为的了解,究竟有多么浅薄。
哪怕所有的事实都已经摆明,卫成泽并不是想要对这些人不利的恶人,可为了逃避某些事情,他们却不惮以最恶毒的心思,来揣度那个为了他们,而献出了自己生命的人。
看着眼前那些一脸义正言辞,仿佛自己所说的话,是多么的天经地义一般的人,林洋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无比的可笑。
“没有人愿意来当志愿者吗?”再次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得到了与之前无二的沉默,何承宣忽然笑了出来,“那么我来!”
这本就是他在上一次,就想要做的事情。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何承宣拿起装着疫苗的针筒,用在卫成泽那里学到的蹩脚的注射技术,将其中的液体,推入了自己的体内。而面前的那些人,则在一开始的愣怔过后,喊叫着四散逃开。
有人绊到了,有人直接从倒下的人身上踩了过去,这些人的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惊慌与恐惧。
看着这样的画面,何承宣却忍不住大声地笑了出来。
——看看,这就是他以为美好的人性。看看,这就是卫成泽试图拯救的人类。
“你们不走吗?”等到最后一个人连滚带爬地离开这个空间,何承宣转过头,看向依旧留在身边的几个人。
林洋闻言看了他一眼:“你浪费了一支疫苗。”
何承宣:……
本身就是世上少有的对病毒免疫的体质,由灭活的病毒所制成的疫苗,对于何承宣来说,当然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
上次他就想提醒何承宣这件事的来着,只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也就忘了。只不过他倒是没有想到,何承宣直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么想着,林洋忍不住看了愣神的何承宣一眼。
更何况……就算真的有效,这才刚注射进何承宣的体内,不可能立即就出现反应。
想到刚才那些人狼狈地跑走的样子,林洋的眼中浮现出嘲讽的神色来。
所谓的人性,有的时候,还真是让人恶心。而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为这些人,操了那么多的心,他就觉得膈应得不行。
……好吧,事实上,他对手里那永远都处理不完的事情,早就感到厌烦了。
看着盒子里少了一支的针剂,林洋的动作顿了一下,忽然从中拿起一支针剂,递给了何承宣:“给我注射吧。”
话音落下,周围的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仿佛林洋突然间疯了一样。
看到几人的神情,林洋忍不住有点想笑。他做这种事,真的就这么难以让人接受吗?
他其实只不过是想要……偶尔,信任一下那个人而已。
垂下眼看着手中的针筒中那绿色的液体,林洋的心情有点复杂。
对于卫成泽这个初次见面,就想要何承宣的性命的人,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印象——哪怕何承宣那样保证对方的能力与可信度,也依旧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尤其当他看出何承宣对卫成泽的感情的时候。
爱情,在许多时候,都是能够蒙蔽人的视线的。
所以他在卫成泽的身上,放了窃听器。体积比芝麻还要小一点,除非用特殊的仪器进行搜寻,根本就不会被发现。
理所当然的,卫成泽与温子瑜见面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自然也知道后来卫成泽手中的药剂来自哪里,甚至知道后来温子瑜还和卫成泽见过几次面。
如果用卫成泽作为诱饵,他们说不定能够设下陷阱,成功地抓住温子瑜——然后呢?
林洋并不觉得,温子瑜会那样听话地,将手中用来制作n试剂的材料,交到他们的手里。而只要捏着那个筹码,他们就不能轻易地杀了他。
最终的结果就是,卫成泽失去了n试剂的来源,实验无法继续进行,而他们,却得不到任何好处。
百害而无一利。
而他能想到的,卫成泽定然也能想到——在与实验有关的事情上,这个人总是出乎意料的敏锐。
那天他所说的话,是提醒,更是警告,警告卫成泽不要妄图借着这个机会,对基地做些什么。
哪怕林洋确实取下了卫成泽身上的窃听器,却依旧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直到卫成泽死亡,林洋也没有给过这个人,哪怕一丝一毫的信任。
他防备着卫成泽,任由对方被孤立排斥,却又理所当然地将对方的成果纳为己有——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卑劣的人群当中的一员。
他将卫成泽当做敌人一样戒备警惕,没有任何的松懈——他本该是这样的。可当他对上卫成泽那双没有丝毫波澜的双眼的时候,心底生出的不忍心,却让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态,早就已经改变了。
所以当卫成泽提出那样不合理的请求时,才会在犹豫过后,答应了下来。
然而讽刺的是,正是他那少有的心软,替这个人前往死亡的道路上,扫清了最后一点障碍。
见何承宣久久没有伸手去接自己手中的针剂,林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还是先去隔离间吧。”
在卫成泽一生前他没有给对方点信任,这时候或许他做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他果然,还是想求一个心安。
他从来,都是这么冷漠而自私的人。
在林洋的坚持下,其他人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只不过给他打针的,换成了其他技术更好的医务人员。
看着那被缓缓地推入自己体内的绿色液体,林洋的心中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他果然……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啊。
扯了扯嘴角,林洋抬起手,把其他几个还想继续留下来的人给赶了出去。他可不知道疫苗什么时候会起效,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林洋待的,正是上次小李他们被隔离的房间。他靠着墙坐在床上,总有种坐在窗外,正看着他的人,是卫成泽的错觉。
在被隔离的第十天,林洋发起了高烧,就连意识都有些不清醒,可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可能再好起来的时候,他的烧却奇迹般地退了,而他退烧的那一天,恰好是潜伏期的最后一天。
身上除了因为发烧而导致的乏力感之外,没有任何不适,而他的体内,也没有任何病毒存在的痕迹。呼吸系统有轻微的灼伤,但只要好好地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够恢复。
愣愣地听着面前的人说着检验的结果,林洋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许久,他忽然抬起手,捂住了双眼。
“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