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棠看着卫成泽在柔光下显得过分柔和的侧脸,眼中的神色无比复杂。
如果换了以前,或许他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就会将眼前的人当做那些爱慕虚荣的人了吧?卫成泽总是能够成功地扮演自己想要的角色,甚至连自己的心都蒙蔽。
可现在,师棠的眼前,却浮现出了不久前,卫成泽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说出“我不想离开京城”的模样来。
卫成泽其人,唯一在乎的,就只有那皇宫之中,将他拉出黑暗的老人。
“我可以带你离开。”沉默了好一阵子,师棠还是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即便是赵玉尘,也定然不会愿意看到卫成泽这样过下去。
或许赵玉尘正是因为知道卫成泽的性子,所以当初在对方被下入牢狱之中的时候,他才会不闻不问,好似将这个人完全忘记了一般。
只可惜,哪怕被独自遗弃在那冰冷的囚笼中,卫成泽心中对赵玉尘的感情,也依旧没有丝毫的减少。
“然后和你一起吃糠咽菜?”卫成泽斜睨着师棠,微微挑起的眉梢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诮,好似师棠所说的话,有多么可笑一般,“顺带躲避来自方绍元的追杀?”
心脏蓦地一痛,师棠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卫成泽说得没错,哪怕他成功地带着卫成泽离开了京城,方绍元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们。比起无权无势的两人来,方绍元在景国当中的能量,可要大得多。说不定两人今后,都得一直生活在逃亡当中,无法彻底安定下来。
但是天下如此之大,总能有他们安身的地方,方绍元也总会有放弃的时候,只要……
“你说,如果我把你今天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方将军……”卫成泽的声音拉回了师棠的思绪,他侧着头看着师棠,眉眼间带着少许戏谑,“会怎么样?”
不过是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小兵罢了,是生是死,都只在方绍元的一念之间。
没有再去理会神色微冷的师棠,卫成泽将手里空了的药碗放到师棠的手中,起身往床边走去。
等下次见到方绍元的时候,寻个理由,让他找人来接替师棠吧。卫成泽垂下眼帘,唇边的笑容变淡了些许。
他真的不想把与此事无关的师棠,也一起牵扯进来。
卫成泽忽然有点后悔当初自己对师棠的逗弄了,若是他从一开始,就与师棠保持适当的距离,说不定对方就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眼中浮现出些许苦涩之意,卫成泽脚下的步子不疾不徐的,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甚在意一般。
然而,还不等卫成泽理清自己心头有些纷乱的思绪,他就觉得后颈一疼,失去了意识。
伸手接住了软软倒下的卫成泽,师棠眼中的神色有些暗沉。
“我说过,”他低下头,看着怀中逼着双眼的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带你离开。”
——无论你是否愿意。
或许对卫成泽来说,他更想留在这个离赵玉尘更近的地方,但那只会让卫成泽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个精心打造的囚笼当中,就连心脏,都被锁链牢牢地禁锢。
哪怕被厌恶憎恨,师棠也不愿让这种事情发生。
属于卫成泽的前路还很长,在那辽阔的世界中,总能找到能够让他驻足的地方,总会遇上那个能让卫成泽……心动的人。
时间会抹平一切。
想必陛下……也是打得这个主意吧。
指尖缓缓地抚过卫成泽的脸颊,师棠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苦涩。
即便最后陪在这个人身边的人不是他,他也心满意足了。
轻轻地叹了口气,师棠将卫成泽小心地放在床上,转身出了房间。
作为方绍元不在的时候,这间宅子的主事,师棠带着卫成泽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碰上什么困难——想要将那些人暂时调开一阵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甚至因为其他人不得随意进入卫成泽所在的房间的规矩,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察觉到两人的离开。
马车是早已准备好的,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与城中来来往往的寻常马车看不出任何分别。师棠穿着一身粗布短衣,戴着能够遮住面孔的斗笠,赶着马车出了城。
他不是什么心思缜密的人,也不会算计太多东西,只是在出了城之后,尽量挑一些偏僻的小道走,避开人群。
卫成泽侧躺在马车里,身上盖着保暖的貂裘,沉沉地睡着。但这些人烟稀少的小路实在太过颠簸,即使身下垫了厚厚厚的绒被,也依旧无法减轻那摇晃之感。
大概是觉得睡得不安稳,卫成泽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浓密的睫毛也轻轻地颤动着,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看着眼前陌生的空间,卫成泽的眼中满是迷茫的神色,似是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鼻间是淡淡的熏香的气息,卫成泽的视线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一个角落里的香炉上。
燕口香,有宁神静心之效,常为入眠困难者所喜。
马车似乎驶上了平坦的大道,比起之前来,颠簸感要小了许多,但坐在其中的卫成泽依旧有些许摇晃的感觉。
卫成泽在微微怔神过后,就明白了眼前的情况——联系之前师棠所说的话,以及自己突然的昏迷,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师棠竟还在马车中放置了熏香,实在让卫成泽感到有点好笑。
在逃亡中,这种东西,难道不是累赘吗?
扯了扯嘴角,卫成泽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终究还是……把无关的人给牵扯进来了。
想要掀开门帘的手伸到半途又收了回来,卫成泽靠在马车上,神色有些复杂。他有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外面的师棠。
让人将自己送回去是不可能的——不说师棠不可能同意,就算他真的同意了,方绍元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师棠?或许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方绍元不会做得太过,但总归不可能设么都不做。
可要是让卫成泽就这样欣然接受如今的结果,却也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情。
外头的风从马车的帘子里吹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让这几日都一直待在铺有地暖的屋里的卫成泽有点不适。
卫成泽突然笑了起来,回想起来,他这一辈子,有太多的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在花楼的时候,为了生活,被老鸨逼着穿上女装,迎来送往;在牢中的时候,被方绍元强行带出,软禁在那华美的宅院当中;而现在,又在自己不愿的情况下,被师棠带着,离开了京城。
——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没有人让他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唯有那个老人,脸上带着笑容,温和地问他:“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他牢牢地抓住了那只朝他伸出的手,离开了那如泥淖一般的黑暗。
“如果你不愿,我就替你在京城买一座宅子,让你当一个平平稳稳的富家翁。”那个老人这么对他说,将选择的权利,那般平常地递到了他的手中。
卫成泽忽然有些愣神。他意识到,上个世界他对于安映生的行为那么难以忍受,或许并不仅仅因为他原先认为的理由。
安映生那时候之所以会把他单独留在山洞中,本就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既能够保护卫成泽,又能够让他得到足够的好处,又何必让他去冒那份不必要的危险?毕竟以安映生的性格,是不可能放着庄青文不管的,就如同曾经的肖郁成,不可能把他手中的那支军队,当做纯粹的工具利用一样。
但是,安映生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并没有询问过卫成泽的意思。他只是在卫成泽对外界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离去,将他孤零零地留在那个地方。
所以在那之后,卫成泽给予安映生的所有“机会”,事实上从头到尾,也都只有一个选项。
他对那个永远都将他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的人,实在太过了解——即使容貌、记忆与性格都已经改变,但总有些东西是相同的。而正是这些东西,让卫成泽能够清楚地知道对方接下来会做什么。
——无论是安映生,还是方绍元。
卫成泽对于那个人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
“还真是……”卫成泽垂下眼,遮掩住了其中的神色,“麻烦的事情……”
马车的轮子碾上了什么,猛地颠簸了一下。被放置在角落里的香炉顿时倒了下来,洒出了些许香灰,没一会儿就被从车帘的缝隙中吹入的风给吹散了,徒留浅淡的清香。
哪怕将过去的事情一点点地回忆,卫成泽也不知道,自己对那个人的感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地累积到如今的程度的,只是……
“这并不是我原谅你的理由啊……”卫成泽透过车帘,看着窗外路边那被白雪覆盖的景色,唇角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