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淳努力将自己从回忆里抽离,恭恭敬敬地回答汪兵的问话:“是孩儿协助金吾卫查抄的徐府。”
汪兵点了点头,看着曹正淳的目光充满慈爱,但只有曹正淳知道,这双眼睛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阴狠毒辣。
果然,汪兵接下来的话让他紧绷了一整天的那根线彻底断裂——汪兵说:“刘贤这条线,可以断了。”
悬在曹正淳头上的这把刀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所谓的‘程进和谢必安从李敏小妾手中拿到了秘密账簿’不过是谢必安和程进故意抛出的一个饵,目的是借机搅浑益州这潭死水,逼他们有所动作,而他果真上当了。
书房里压抑着檀木香的味道,曹正淳觉得胃部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微微抬头看汪兵,只看得见他下巴上微微抖动的胡须。
……
正如曹正淳所想,谢必安确实和程进一起摆了一道龙门阵,只不过他们主要目的是在益州这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上撕开一道口子,却没想会把刘贤钓出来的同时,还抓到了曹正淳这条大鱼。
配合救火属灭火之后,谢必安马上着人去抓刘贤,与此同时,玄甲军的斥候已经摸到了这位‘徐大人’的猫腻。
徐端是陈正礼死后才从凉州委任下来的别驾下属官员,结果不知何故,这位徐大人上任之后一直很少出门,除了必要公务之外,公开露面的时候很少,与益州官员之间的关系也十分疏离。
伺候快马加鞭赶至凉州,不到一夜的功夫,斥候便带来了凉州那边的画像和与徐端相关信息。谢必安看到徐端小像的一瞬间便断定画像上的人与在程府看见的徐端并非同一人。
不是徐端的‘徐端’,又与汪泰盛关系亲密,谢必安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曹正淳。果然,他安排暗中跟随的斥候看见假徐端先是进了徐府,而后又换了一顶小轿出来直奔刺史府。
果然,口子一旦撕开,裂缝就会越来越大,隐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们也会鱼贯而出。
谢必安很快写好一封奏报命斥候立即送到范阳府,然后带着常五去看刘贤。
刘贤见到谢必安和程进的时候显得很平静,甚至还委屈地询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谢必安拿出从他家中找到的账簿和李敏小妾处得来的账簿给他看。两本账簿往来金银清晰,数年间前后有八千多两的交易额。
按照刘贤的官制以及家中的财务状况,这些用于采购下人衣物的账目超出规制至少七千多两。
刘贤见到两本账册时,脸色有眼可见地惨白起来,他颤巍巍站起来,伸手欲夺,被一旁的常五按着肩膀将整个人压在桌上:“老实点。”
刘贤自打当官之后还是第一次被人像狗一样压着完全动弹不得,他挣扎着扭过头,目光落在谢必安脸上,很奇怪,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面前这个看起来年轻冷峻的青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无论他翻遍哪处记忆,他都找不到一张脸能跟谢必安对上。
谢必安撩袍坐在他对面,垂眸看着他说:“抚远号被劫,李敏的商铺有一批棉花就在船舱里,但当漕运衙门的人赶到九曲湾的时候,这批棉花被人一把火烧了,商人李敏也死于非命。有人在这批棉花的焚烧地上找到了盐。”
刘贤艰难地从变形的嘴里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谢必安嗤笑一声,左手摩擦着右手腕上不太明显的疤痕,继续说:“而且是官盐,上好的官盐。刘大人,你在益州专管内外商务,有人明目张胆在益州贩售官盐,你竟然一概不知?”
黄花梨的桌面平整光滑,却也冰冷异常,贴着刘贤的脸让他有种趴在刀锋上的感觉。其实从他离开程府的瞬间就想通了其中蹊跷,只是彼时已经太晚,等他催促下人快马加鞭赶回徐家时,暗格里的账簿已经不翼而飞。
这本账簿是他私下里藏着保命的,现在落入谢必安和程进的手里,后果可想而知。回到家后,他在院中独坐了两个时辰,最后在整个人冻僵之前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他并不打算将谢必安和程进给他下套的事报告给曹正淳,而是连夜写了一封放妻书,让妻子带着儿子和女儿一同离开徐家。第二天一早,他照旧去衙门点卯,然后等着谢必安出手。
果然,不到晌午,常五直接带人闯进衙门,将他带到位于城南铜雀巷的一处三进大院。
谢必安没有将他关进录事参军衙门,说明他已经知道录事参军衙门口里有内奸。只有一点他搞不明白,谢必安是如何从益州众多官员之中锁定他,并且快速联合程进给他下套的?
是因为李敏?不,李敏这条线早就断了,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是录事参军衙门里的内奸被抓了?
刘贤艰难地转动眼球从下方看向谢必安,这种屈辱的姿势让他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问他:“谢大人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谢必安没说话,刘贤注意到他放下了抚摸右手腕的左手。
一旁的常五开口说:“少废话,知道什么说什么?你们是怎么跟李敏勾结在一起贩卖官盐的?除了你和李敏之外,上下线还有什么人?漕帮也是你们的帮手吧!”
“谢大人就打算让我这么回话?”
常五更用力按了他肩膀,刘贤疼得哇哇大叫。
“自己是什么人不知道么?信不信老子拧了你的脑袋?”常五手一拍,桌面上的茶壶被震得乱颤。
刘贤又疼又吓,心里暗骂两个兵痞子,嘴上求饶说:“谢大人应该不会屈打成招吧!”
谢必安轻撩眼皮看了常五一眼。常五了然,故意踢了刘贤膝盖一脚才放开他的胳膊。
刘贤捂着膝盖爬起来,整了整凌乱的袍袖,自己拉了一只绣墩坐到谢必安对面。谢必安倒了杯水给他,刘贤接过茶杯狠狠灌了一口,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昨晚开始就滴水未进。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杯子,估算着这个时候家人应该已经快到凉州了。
“刘大人似乎还有什么顾忌?”谢必安说完,刘贤猛地抬起头,突然意识到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谢必安的衣襟:“你把我的家人怎么样了?”
谢必安捏住他的手腕拉开他的手,掸了掸衣襟说:“刘大人才是好手段,昨夜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也没忘记安排好家人去处。”
刘贤瞬时跌回绣墩,无望地看着谢必安,呢喃着说:“这些都与我家人无关,谢大人又何必为难?”
谢必安手捏着茶杯转了转,又重重放回原处:“刘大人知道,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你。而且我也相信,那么一大笔银子最后也未必会落入你的口袋。益州这潭水是注定要浑的,你何不在此之前早早上岸,免得连累家人?”
提及家人,刘贤脸上再也维持不住淡定,他颓然地耷拉下脑袋,良久才说:“如谢大人所言,我确实知道李敏在倒卖官盐,但银子流入谁的口袋,我一概不知。李敏只是每年定期给我贿赂一笔银子,我在工务上予以便利罢了,再多的,我一个小小司户根本无从得知。”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常五又跳出来,雁翎刀‘刺啦’一声抽出鞘,压着刘贤的脖子转了一圈,削下半圈脖领子。
刘贤吓得脸一白,硬着头皮说:“我是真不知道,就算二位杀了我,也不知呀!”
谢必安垂眸不语,常五把刀拍在桌面上,嗤笑:“杀你干什么?听闻你家女儿芳年十六,老子我从军多年还是光棍一个,不若我把她救下,免得被杀人灭口,回头娶进府里当个小妾如何?”
说完,回头看了谢必安一眼,笑着说:“你的儿子也不错,细皮嫩肉的,左右咱们凉州军事男女不忌,给他当个贴身小厮也不错。至于你的婆娘……”常五冷哼,“牙尖嘴利的,扒了舌头最好。”
刘贤刚开始还觉得谢必安是个讲道理,能囫囵过去的,但经常五一番胡闹,他才渐渐品出一些味儿来,这哪里是个能讲道理的人?
凉州战场下来的玉面阎罗,可不是穿了一身绫罗就化身斯文人的雅士,这是实实在在的煞神,一不留神真要动刀子的。他又想到横行九曲湾的水匪,明面上是漕运衙门派人围剿,可漕运衙门口朝南开了那么多年,怎么就今次把这些水匪端了?还不是谢必安在背后操手了?他偷偷窥了没说话的谢必安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莫急,这事儿其实也不是彻底无迹可寻。”
谢必安听闻,凤眸微挑:“你说。”